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第二天，无情醒来得格外晚，期间顾惜朝来看了两次，直到巳时，才见他缓缓披衣坐起来。
　　但神色恹恹的，一言不发。顾惜朝帮他的伤口换了药，盯着他瞅了半天，指指床边那酷似燕窝的新轮椅：“今天天气不错，我推你出去转转吧。”
　　半晌，无情方抬眼看了他一下，点了下头。
　　无情能强自坐起身的那天，方应看便命人将这崭新的轮椅送来，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像燕窝，但功能却仅限于代步，其中没有任何机括。
　　无情的燕窝，岂是寻常人能仿造出来的？
　　外面暖洋洋的天气，没有一丝风。又接近正午，日头正盛。但顾惜朝还是让人给无情多裹了一件披风，推着他，缓缓朝着皇宫的后苑走去。
　　绛雪轩那个叫听雪的小丫头不放心想跟，被顾惜朝阻止了。
　　孙鱼也想跟着，顾惜朝也没有答应。
　　天气忽一转暖，后苑的树灌丛草、花鸟鱼虫都开始苏醒，没几天，便已经是生机盎然。其中尤是玉兰开得最盛，大朵大朵的乳白色花缀在枝头，几乎要将细枝压弯一般，园中弥散着浓郁的花香。
　　这是无情苏醒之后第一次跨出门，远离药味和沉闷的内殿，却仍旧提不起他的兴致，眼前热闹的一切反而让他的脑中闪过无数个残片，都是过往
　　——热闹的过往。
　　他依稀看到了旧日的一点堂，还有那个曾经攀上墙头偷偷看他、偷偷送果子给他、然后笑弯了眼睛的唐烈香。
　　不复往昔。
　　顾惜朝推着他缓缓地走，从他的角度，他只能看见无情梳到一丝不苟的黑亮长发，倾泻在那更加单薄瘦削的肩膀上。沉默着走了很久，他忽一抬头，看见了那几朵跳跃在枝头的桃花，粉嫩娇俏，可爱到如妙龄少女一般，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晚晴。
　　花开最盛的时候反而落地，质本洁来还洁去，也算是一种超脱吧。
　　“曾经我以为，晚晴走了，便带走了我的魂魄和全部世界。”顾惜朝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朵俏丽的桃花，默默念起一个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我不但活着，还连带着她的那一份，活得好好的。逝者已矣，人总要朝前看的。”
　　他似在宽慰无情，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无情垂首苦笑着：“如今，竟轮到你来劝我了。”
　　换做别人说这么不识好歹的话，顾惜朝早就拂袖而去了，可这个人不一样，他是无情。
　　那个在自己痛失晚晴半疯半痴的时候，唤醒自己的无情。
　　顾惜朝指指无情的眼角，很认真道：“我是出自朋友的担心。今日能与无情公子同游，惜朝甚为荣幸。”
　　早上他进殿，无情还紧紧阖着眼睫沉睡未醒，但眼角挂着的泪痕却被顾惜朝看去。
　　他和无情，其实是有一种相惜相怜的情绪的。
　　听到“无情”二字的时候，无情的眼神黯了一黯，他沉默一瞬，然后悠悠叹道：“没了冷血、铁手和追命，哪里还有无情呢？”
　　他的声音低哑，其中包含着竭力压制的哀伤和无望。顾惜朝甚至听到了他末尾音调的颤抖。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流了泪。他看不见，也不想去看。
　　这个时候，无情的脆弱不会表现给任何人。
　　缓行到园子深处，那馥郁的花香竟然开始变得苦涩起来。
　　顾惜朝看着那盛放的朵朵娇花，心中思忖：其实，花也是解人意的吧？于是道：“你还在想着他么？”
　　无情深深吸了口气，道：“是。”
　　这一个字，又恢复了以往那个清冷的杀手无情。
　　顾惜朝叹道：“是该想着的。逝去的人，如果不能活在我们这些生人的记忆里，那便是真的死了。替他们活着吧，替他们好好看着这个世界。”
　　前面是园中一亭，顾惜朝担心亭中会有风，没有推着无情进去，只是亭子边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朵春桃，道：“有件事我想提醒你，方应看选在这个时候将靖康旧事告诉你，其意图不简单。”
　　无情抬眸，亦看向顾惜朝捻在手中的灼灼桃花，多像那个人一袭红裳，一挽血河后回首对着他笑起来的明眸。物是人非，只能默默在心里凭吊，再没有一个说出口的机会。
　　顾惜朝回过头，看着他认真道：“李大人已经顺利进入赵构的朝廷，可能方应看担心，依着你在朝廷的影响和赵构对你的信任，日后会生出更多的臂膀来辅佐赵构，给他增加更多变数。”
　　无情点点头：“相信李纲大人定不负相托。”
　　顾惜朝看着他郁郁忧思的眉眼，忽然想起那日方应看说 “在无情的心里，谁都可以去坐那个位置，却独独不能是他。”当时的表情和无情的一模一样。
　　想到两人之间横亘的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曾经他和戚少商亦是如此情境，不禁问：“其实你何必……”
　　可话说了一半，他觉着不合适，又生生咽下了。
　　无情的眼神略一扫，便明白他想问什么。
　　——顾惜朝是想说，方应看未必不具有治国之才，你无情也不是那些迂腐的死节之臣，何必这般劳神为赵构的朝廷谋划未来？
　　无情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我从不否认方应看可以统御一国，可是惜朝，”他看着顾惜朝，眼神灼灼，“我太了解他，甚至甚于了解我自己。”
　　顾惜朝从无情病后，从未在他脸色见过这般熠熠的神采：“他也许能够平定内乱、夺回失地，也许能够做一个威加海内、名垂青史的帝王。”
　　顾惜朝想，无情是欣赏方应看的。一如自己，对待戚少商。
　　“可是，在方应看的字典里，君主应有的宽容、仁慈只是他一时的权宜之计，不宽容、不仁慈才是他真正严酷的内里。还有他越来越不可抑制的神功……”无情想起他现在的样子，垂了眼睫，遮住担忧的神色，“这样的人为君主，是百姓和社稷的灾难。”
　　残酷，而无法作为的现实。
　　顾惜朝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只见不远处来了人。
　　一个宫装的老妪，身后跟着七八个宫女，似也在游园赏景，向着这边走走停停，款款而来。
　　那老妇人不经意间一抬眼，和无情打了个照面，她微微一愣。身边的宫人吩咐了句什么，一行人便冲着无情和顾惜朝的方向走过来。
　　无情也看见了她，这老妇人样子已年逾六十，身体似乎还很硬朗，虽然白发催人，但无情却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韵。观其衣着姿态，像是哪位出身大家的命妇。
　　无情心下暗忖，方应看自小被方巨侠收为义子，能称得上他母辈的尊长恐怕只有已经过世的夏晚衣，没听说他还有其他的女眷亲属健在。
　　顾惜朝见那位老夫人缓步走过来，他低头看了看无情，便推着他迎着那群人而去。
　　当顾惜朝、无情来到那位白发苍苍的妇人面前的时候，只见她一直紧盯着无情的浑浊的眼中，泛出极为复杂的神色。似惊讶，似欣慰，似难以置信。
　　她口中不停地念着：“像……真像啊……”
　　无情疑惑地回头看向顾惜朝，顾惜朝也不明就里地耸耸肩。
　　无情只好直视着老人，恭敬道：“您是……”
　　老妪身边的宫女柔声介绍：“这位是前朝的孟太后。”
　　孟太后……？
　　无情的秀眉微微拢起，脑中在飞快地搜索信息，依稀回忆起哲宗皇帝赵煦是有一位姓孟的皇后，因为卷进元祐和元丰党人的政治争斗中而遭到废黜，被废出宫后，便再无音讯。
　　眼前这个老妇人，真的是先帝的那位皇后么？
　　无情正暗自思索间，那一直瞧着无情的老人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哪里人氏？令尊令堂还安在否？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她说话不徐不缓，声音带着老人对小辈特有的慈爱，气度也确实与一位曾经母仪天下过的女人无异，无情微微垂首，对答道：“我姓成，祖籍江苏淮阴，幼时家中遭遇变故，父母均被仇人所害，孤身多年，没有亲眷。”
　　他说出“孤身多年，没有亲眷”的时候，眼神再一次黯下去。
　　听到眼前这个俊秀斯文的年轻人有如此悲惨的身世，孟太后更生出几分怜惜。顾惜朝则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敢问太后，刚刚您说什么像？”
　　孟太后的目光再次落在无情的脸上，她感慨道：“这位成公子的眉眼，酷似亡夫生前所宠幸的刘婕妤，而这位刘婕妤，”她顿了顿，似有些难言的过往不忍提起，“正是亡夫唯一的皇子赵茂的生母。往事重现，故而感慨万千，两位公子请勿为意。”
　　无情和顾惜朝大惊，据记载赵茂出生不足三月便夭亡，后终哲宗一朝，再无皇子出世，因此在哲宗皇帝过世后，朝臣不得不拥立哲宗皇帝的弟弟端王赵佶为帝，也就是宋徽宗。
　　这崎岖离奇的皇家旧事再次跃然在所有人眼前，加上现在赵家罹难、二帝蒙尘，更让人感慨万千。
　　世上会有容貌相似而毫无血缘的人吗？
　　顾惜朝心中开始有隐隐的不安情绪，这一切未免太过凑巧。他当初让风雨楼的弟兄们四处散播无情是哲宗皇帝太子的谣言，不过是想混淆视听，如今被眼前这个老妇一说，倒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顾惜朝从来多疑，他反而觉得这更像是有心人设的圈套，正在等着他们往里钻。他皱着眉问：“不知老太后因何在大齐的皇宫之中？”
　　他倒要看看个中缘由。
　　孟太后听了，无奈道：“这大齐的皇宫，何不就是大宋的皇宫？”她说出这话，伤了所有旧人的心，她自己更是泫然欲泣，“蒙先帝垂恤，老身在宫外寡居多年。何曾想到过有一日都城尽毁、宋室蒙难，老身却因废黜而免于灾祸，世道多艰，真不知福兮祸兮。后来汴梁陷落，老身被张邦昌找到，张邦昌本欲将我送归康王处以表归附之意，可还未成行，齐便代楚。遥想宋室在北地必如草芥，老身在孤城却若游魂，只恨自己不早随先帝而去，或能免除这死生尽握他人之手的苦楚。”
　　说着说着，便是老泪纵横，身边的宫女忙递上绢帕让她擦拭。
　　无情也将目光侧开，不忍卒视。
　　孟太后拭净了泪水，道：“说到伤心处，让两位公子见笑了。”
　　无情看着她苍白的鬓发、布满皱纹的额角，望向顾惜朝。顾惜朝看懂他的眼神后，便替他问：“不知新帝对老太后可还周全么？”
　　“我本是将死之身，新帝不以我身份卑贱，竟以太后之礼待之，岂不周全。” 看她出行的阵仗和穿着打扮，便知道方应看对这个前朝废后已经是相当照顾、没有一丁点委屈了。
　　无情听了心下一沉，方应看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无端礼遇一个被废的前朝太后，他想做什么？
　　没人注意到方应看就站在远处，静静看着他们。
　　任劳悄声对方应看道：“陛下，按您的吩咐，让孟太后和无情公子见面了。”
　　方应看负手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的一行人。
　　“嗯。她怎么说？”
　　任劳垂首恭敬道：“据孟太后身边的宫女回报，太后确认无情公子的容貌确实很像前朝哲宗皇帝的刘皇后。”
　　方应看沉了眉骨：“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不会看错？”
　　“据说当年刘婕妤为了争宠上位，没少和孟氏为敌，传闻孟皇后被废黜也有刘婕妤一份功劳呢。小皇子虽然不足三月便夭亡，无人记得他的长相，但孟太后总不会认错和自己斗了半辈子的敌人。”
　　倒是这么个道理。方应看沉默一瞬，抬脚向着无情他们走去，一边低声吩咐任劳：“一会儿你送太后回宫，顺便问问她手书的事儿。”
　　方应看指的，是六分半堂为了拥立赵构、显示他的正统而布告天下的那篇《皇太后告天下手书》。
　　“是。”任劳垂首跟上方应看。
　　众人正在各自思量间，只见大齐的皇帝陛下方应看大步走来，脸上笑意岑岑：“今天什么日子啊，园中这么热闹？”
　　男子清朗的声音拉回所有人的思绪，除了坐着的无情和站在轮椅边的顾惜朝，其余人纷纷回神行礼。
　　方应看今天穿的是一套鹅黄色的常服，墨发用玉冠一绾，说不出的修长丰俊。他停在无情身边，对着孟太后道：“老太后这几日身体如何了？”
　　孟太后对方应看很是恭敬：“陛下挂心，老身无碍。”
　　“怎会无碍呢？”方应看无比关切，却也有他的无奈和难处，“老太后不必客气，说来还是朕不周全之故。之前张邦昌行事不妥，不该惊动太后，将您推到人前，让您受惊了。朕本想送您回城中安住，但无奈他这么一弄，多少双眼睛盯着，反而倒是皇宫里最安全了。是以只好委屈太后在此暂住一些时日，等外间平静了，朕再随太后意愿。”
　　对眼前这个礼貌、谦逊、笑起来还有点孩子气的年轻人，不得不说她从一开始见到就很有好感，方应看将张邦昌赶下皇座，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这个新皇帝并没有因为张邦昌和赵构的事情牵连自己。她赶紧垂首道：“老身已是将死之人，如今乱世中寄人篱下，陛下非但不弃，还以太后之礼相待，老身感激不尽，却自愧无以为报。”
　　方应看轻巧地笑道：“政治纷争固然你死我活，但连坐是最没道理的事情。太后安心，朕不会因为改朝换代而牵连无辜。”说到这儿，他感觉到身边的无情抬眼看了他一下，还是用头一次认识他一般的目光。他没理会，接着道，“听闻前几日太后染了风寒？太医可细看过？”方应看的眼神飘向孟太后身边的宫女。
　　宫女赶紧道：“回陛下，太医已经看过，说是着了凉，并无大碍，开了药方，这几日太后正吃着，身上已经大好。”
　　孟太后赶紧道：“年纪大了，有点小病也是常事，陛下无需劳神。”
　　无情和顾惜朝看着，心里共同在猜测，这一幕究竟是不是方应看的唱作俱佳？
　　方应看点点头，吩咐道：“你们小心照料，让太医来看得勤些。”
　　说着，他走近无情，将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像最最亲密的好友一般，微笑道，“崖余久病出来走走是好，不过晌午日盛，阳气太冲，况且……”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一把将无情从轮椅中抱起来：“痛失手足，本就是伤心人，看了此情此景更该伤神，我送你回去吧。”
　　猛然被他抱起来无情吓了一跳，弄不清他这唱的哪一出，愣愣地抓着他的王服，微愠：“你……”
　　方应看自动无视他的不满，紧抱着他转身离开。临走还吩咐：“老太后出来久了想必困倦，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还递了个眼色给任劳，任劳不动声色地上前搀着孟太后离开，老妇人走前回头看了一眼方应看大步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我没听错吧……他刚才说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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