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妖

　　微风吹过树顶，落叶飘到旁边在屋顶晒太阳的两人身上。

　　一只细瘦的手捏住了落叶，轻轻揉搓着。

　　一手捏着树叶，阿稹耐心地将树脉慢慢剥出。

　　身旁的少女在躺椅上沉睡着，阳光下，她面容姣好，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

　　“大长老！”

　　萱龙猛地惊醒。可是面前哪有被蜥蜴吃掉的大长老，只有簌簌的树。

　　“醒了？”阿稹将只剩叶脉的树叶递给她，萱龙楞楞地接过。

　　半晌回不过神，“最近身体越来越僵硬了，变得越来越想晒太阳，难道这就是衰老么？”

　　阿稹轻笑一声，双手垫在脑后，舒适地靠在躺椅上，“也许吧。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不听。”

　　阿稹却无视她的拒绝，自顾自讲了起来。

　　“从前，在一个混乱的池塘里生活着很多凶狠的大鱼，他们有的以吃小虾为生，有的则喜欢折磨小虾，这些小虾很弱小，只能日复一日地忍受着，每天都提心吊胆。直到有一天，一只叫阿萱的小虾获得了神的眷顾，拥有了保护同伴的力量，于是她在池塘里划出了一小块区域，保护着里面生活的小虾。那些小虾十分感恩，因为终于可以安稳地生活下去了，就这么过了将近百年，活在襁褓里的年轻小虾已经忘了外面的危险，他们只知道阿萱每五年就要吃掉他们中的一个，而知道真相的老人们被要求保守秘密，于是无知的小虾们唾骂阿萱，直到他们过了十八岁。”

　　萱龙说：“别说了。”

　　每次都是同一个故事。

　　阿稹继续道：“直到他们过了十八岁，就不会再被加入献祭名单里。可是他们不知道，阿萱每次献祭都会被那钻骨之痛痛哭，凄厉的哭声，连厉鬼都害怕。”

　　萱龙手臂搭在眼睛上。

　　“后来阿萱遇到了一只小螃蟹，小螃蟹说跟他一起离开吧，到池塘某一处找一个角落，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远离所有的烦恼。”

　　阿稹用幻术将她的白发遮蔽，“既然他们不懂感恩，你为什么还要忍受那种非人的痛苦去保护他们呢？”

　　萱龙哽咽道：“只是有一小部分不知道真相的村民……”

　　手臂被轻轻拉开，阿稹温和地擦掉她的眼泪，“至少在我的观察里，四五十岁以下的村民，一半都在畏惧你。而最开始的时候，你是受到所有村民的尊敬和仰慕的。”

　　萱龙垂下眼睛，眼睫湿漉，“还是有人理解我的。”

　　阿稹轻笑，阳光跳动在他的眼睫，他温热指腹擦掉她眼角的湿，“但是等到那些老人们去世，知道真相的人都长眠地下，你还会如此轻松吗？比如你的邻居，那个叫老陈的男人，恐怕他还不知道，当初他姐姐是替他献祭的吧？”

　　萱龙握住他的指尖，紧张道：“你不要说。”

　　阿稹摇头，宽慰她，“听说他也失踪了，可能是被蜥蜴妖吃掉了吧。”

　　没有人知道谁是蜥蜴妖，没有人知道谁下一个会被吃掉。

　　事态已经渐渐变得无法控制。

　　萱龙无力地望着天空：“我不是不想提前祭祀，我是觉得自从献祭阿蓉之后，我的身体就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症状，我能明显感觉到我不如之前厉害了，尤其是最近，恐怕献祭也不能恢复多少。”

　　阿稹点在她的抹额，“我记得从献祭阿蓉后不久，你就开始戴这个了吧。不是说献祭十八岁以下的么，阿蓉都二十岁了吧……因为是你的好朋友，所以让她替自己的弟弟献祭，但后果……”

　　纤长手指试图解开抹额，被迅速制止。

　　“别看。”萱龙挡开他的手，“已经无法愈合了，很吓人。”

　　“你需要提前祭祀，大长老的药应该早就不管用了吧。”阿稹安静看着她，不容置疑的口气。

　　“阿姐……”萱龙无力地攥起拳头，手中的叶脉破碎成团，“如果阿姐真的出事，我一定会杀了那个蜥蜴妖。”

　　阿稹淡淡问：“你说过，最放不下的是大长老，如今她已经不在了，你还要帮她守着这个村寨吗？”

　　萱龙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么久以来，她好像从没有想过如果大长老不在了，会是什么样子。

　　原本看不见的重量好像忽然全部压在她肩头，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处理，没有人在旁边看着她，给她鼓励。

　　其实大长老帮不了她多少，但哪怕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她也有勇气继续下去。

　　萱龙蜷起身体，闭上眼睛。

　　但那个人可能真的，不在了……

　　萱龙喃喃说：“阿稹，小虾好累啊。”

　　温热手指轻抚她的发丝，“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

　　翁满寨一日消失死亡几十人。

　　萱龙冲到现场时，看到的是被啃得不成人形的村民。

　　阿稹皱眉问：“有人看到是谁咬的他吗？”

　　有人小声说：“好像是一只绿色蜥蜴……”

　　将死人脸上盖上布料，萱龙站起身，额头青筋暴起。

　　“那个记仇的蜥蜴妖，又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非常嚣张地展开了报复。

　　除了消失的村民，被咬死的尸体摆放在一处，竟有十具之多。

　　入夜，空地上升起熊熊篝火，火堆旁放着待火化的尸体。

　　尸体周围坐着给死者念安魂的老者，这些尸体要用火烧掉，因为被蜥蜴妖啃过之后不再干净。

　　萱龙咬紧牙关，额角渗出血迹。

　　没有人注意到，阿稹藏在阴影中的脸，越发阴冷。

　　“蜥蜴妖又杀人啦！”
　　“救命啊！”

　　萱龙与阿稹对视一眼，迅速赶往往喧闹处。

　　一只绿色蜥蜴妖站在阿强家门前，阿强手里捏着符咒，口中念诵不停，将一张张符纸贴在自己家门前。

　　周围的死士将绿蜥蜴围住，包围逐渐缩小时地上突然出现一道壕沟，众人全部跌了进去。

　　“上次就应该把你吃了再走，可惜，我赶时间。”绿蜥蜴操起石块，疯狂砸向房屋。

　　“嗖！”

　　一柄利箭贯穿而来，绿蜥蜴灵巧躲过。

　　萱龙和阿稹落地，萱龙怒道：“你还敢回来！”

　　绿蜥蜴嘴角怪异地抽动了一下，长舌一闪而过，差点将萱龙卷走。

　　速度太快，以至于萱龙都没看清。

　　阿稹站在她面前，手中捏着一个符咒，手心是一个淡淡的法印。

　　“轰隆！”

　　脚底忽然震动，萱龙瞬间失重，脚下裂开缝隙，她在慌乱中抓住阿稹衣袖，却把他也拉了下去。

　　缝隙有三四米深，与萱龙一起坠下的还有数不清的石块，重重地砸在身上，腿部传来剧痛。

　　“你没事吧！”眼看一块大石砸下，阿稹挡在她身前，萱龙几乎能听到他的骨头承受重压时折裂的声音。

　　可是阿稹的表情却非常冷硬，他甚至没有在意周围的落石，只是攥住了她的手。

　　绿蜥蜴将人不断埋进裂隙，或吞吃或扔掉，哈哈大笑着。

　　“那个捉妖师不在，你们的大祭司也已经残废了，你们不就是活着的人肉吗？哈哈哈哈！”

　　阿稹拉着萱龙的手将她带出裂缝，将她后背的弓箭拿过。

　　萱龙愣道：“你……”

　　阿稹搭箭上弓，眯起眼睛，对准绿蜥蜴。

　　“没有他们，还有我。”

　　一箭穿心。

　　绿蜥蜴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箭，又转身看着阿稹，表情震惊。

　　“为什么……”

　　“嗖！”

　　这一箭是额心。

　　阿稹面容冰冷，“在我面前，你怎么敢？”

　　“轰！”

　　绿蜥蜴倒地，地面震颤，原本人形大小的绿蜥蜴的原身现出，竟如房屋般巨大。

　　阿稹跳上绿蜥蜴的尸身，不久又折回，将手中血淋淋的东西递给跌坐在地的萱龙，“把这个吃了。”

　　“这是什么？”

　　“他的心，可以延缓你额头的伤。”

　　萱龙本想拒绝，可是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将心脏吞吃入腹。

　　四周的村民震惊地看着萱龙。

　　“大祭司……为什么要吃妖……”

　　阿稹冷冷一撇，众人噤声。

　　绿蜥蜴身边有一个银闪闪的东西，阿强冲过去拿起：“大祭司！是大长老的东西！”

　　他又冲过来准备扶萱龙，手臂却被她挡开。

　　“把项链给我。”

　　萱龙一瘸一拐地走到绿蜥蜴身边，举起箭狠狠戳进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泄愤了很久。

　　原本的两处眼睛被扎成两个血肉模糊的洞，眼浆和脑浆混在一处。

　　萱龙终于扎累，卸力地向后仰倒，不期然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阿强呆呆地看着阿稹横抱起萱龙。

　　冷淡的声音，“把他剁碎了喂狗。”

　　“哦……”

　　看着阿稹抱着大祭司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阿强忽地回神。他记得阿稹以前一直是笑盈盈的好脾气，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冷漠了呢？

　　孩子哇哇哭着，来不及细想，他忙去哄娃。

　　陌生面孔当众斩杀蜥蜴妖的事迅速传开，凭实力扭转了众人对自己的评价，然而第二天大家发现，主人公不见了。

　　萱龙醒来后发现自己额头的伤缓解了不少，但是却怎么都找不到阿稹。

　　回到家中，发现他在昨天晒太阳的躺椅上压了一张字条。

　　“我走了。小螃蟹在山林里等小虾。”

　　是日，十几个长老们跪在萱龙门前。

　　“请大祭司提前祭祀吧，我们已经选出献祭的孩子。”

　　阿强的小女儿花花咬着嘴唇站在门前，眼睛里有眼泪和害怕，却攥紧了小手，没有后退。

　　背对着众人蹲在路边的，是肩膀耸动的阿强。

　　萱龙蹲在花花面前，花花眼睛里掉出黄豆大的泪珠。

　　“花花，会很疼的，害怕吗？”

　　“不……不怕！”

　　萱龙抱起花花，仰望向天空，眨眨眼睛，沉声对长老们说：“那就提前开始祭祀吧。七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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