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妖

　　清雾缭绕、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八个穿青色薄衣的侍女排成两列，面朝那奢华靡丽的深紫色帷帐，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

　　从最深的海域中打捞上来的价值连城的海珠，被一颗颗装饰在帷帐边缘。
　　黄金作羽的凤凰玉雕，引颈朝天的喙中，燃着由技艺最娴熟的匠人做出的最高级的龙涎香。

　　熏香弥漫的室内，落针可闻。

　　华贵的床榻边，一袭黑色锦袍的尊贵之人，端坐一夜。

　　侍女们动也不敢动，只因鬼王从昨夜回来，眉目间的煞气便浓重得骇人。
　　速来含笑的紫眸如同结了冰霜，将那女妖放到榻上之后，便枯守到现在。

　　侍女们诚惶诚恐，不知道那女妖是何来历，更不敢过问，只是哪怕是鬼的身份，跪坐一夜，也膝盖酸软。
　　有大胆一些的，微微抬头，向那影影绰绰的纱幔悄悄看一眼。

　　无他，只因鬼王的寝殿中，从未有女子被鬼王如此对待过。
　　能被鬼王如此呵护，不知是何方神圣。

　　“将那男鬼带过来。”低沉的声音从床帏内传出。

　　末尾的两个侍女忙起身，出去了。

　　不知不觉，又一个时辰了。

　　阎罗看着闭目不醒的源姬，眉目间的黑沉已经压不住了。
　　“五百年不见，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好好的鬼王夫人不做，要跑去跟捉妖师混在一起。”
　　他还记得白鬼说，源姬身边有个傀儡捉妖师。

　　侍女们听了了不得的逸闻，却大气也不敢出。

　　“捉妖师也就罢了，那个男鬼，姿色能比得上我一毫？”
　　阎罗看着源姬毫无血色的脸，恨不得将她生生摇醒。
　　可是又不舍。

　　鬼塚之下，他苦寻五十年，却没有找到她一片残魄。
　　本以为她早已死去，没想到……
　　只是不曾想，她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鬼王大人。”
　　侍女们将一个被铁链捆绑的男鬼扔到地上，正是被一同抓过来的梅。
　　他的嘴巴被堵住，被那铁链捆得动弹不得，摔倒后甚至无法爬起。
　　浅绿色纱衣之外的皮肤上，满是铁锈伤痕。

　　“你们退下。”
　　“是。”

　　屏退了众人，阎罗走到梅身侧，垂眸，抬起脚，重重踩在梅的脸上。

　　“你又是什么杂碎？”他紫眸冷厉，铺天盖地的阴冷威压骤降，“跟在源姬身边，你也配？”
　　梅胸腹几近窒息，他试图发声，却只能发出呜咽声。

　　阎罗将梅口中物踢走，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尖。
　　梅大口呼吸，只感觉身在冰窖。
　　鬼王脾气阴冷不定，似乎只有面对源姬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调笑姿态。

　　梅闭上眼睛，不想与那紫眸对视，“我与源姬只是朋友。”
　　脸上的压力骤然增大，阎罗不紧不慢地抬起脚，再次踩下。
　　金玉包边的鞋靴硬而沉重，梅感觉一颗牙齿碎开在嘴里。

　　“朋友？据我所知，她不会跟你这种低等鬼做朋友。”

　　梅只感觉自己半边脸要被踩进地下，牙床传来磕裂声时，脸上的践踏突然停了。

　　源姬黑衣肃穆，站在梅身侧，黑色游蛇衣摆缠住阎罗微抬的腿。
　　“不必为难他。”

　　阎罗被那力道拉住，愣了愣，没有再落脚。
　　“我喜欢你这种新的玩法。”

　　源姬不理。她收回衣摆，试图将梅身上铁链除掉，却发现那铁链束缚的地方，铁锈已生在身上，撕扯下来，黏连见骨。

　　肉体凡胎还可以再生，鬼魂之身，碎了就再补不回来了。
　　源姬看向阎罗，淡淡道：“放了他。”

　　阎罗眼中的不满不减反增，盖上一层面对源姬的笑意，只让梅看得胆寒。
　　“还说你不在意他。”

　　他捉着源姬的神色，慢慢朝源姬走近。
　　源姬伸出手，将他拦在两步之外，她面无表情道：“放了他。”

　　梅只感觉自己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玄色海岩地面上，是他碎掉的半边脸。
　　有些湿冷的东西流出来，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他嘴里已经没了堵塞，却痛到发不出一丝声音。

　　阎罗试图从源姬白色面具的脸上看出一丝情绪，但他什么都看不出。

　　他觉得无趣，将那捆鬼铁链收掉。
　　梅颤抖着，终于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源姬抬手，黑色纱雾丝丝缕缕贴在梅碎掉的半边脸，兜住那往外流淌的冷凝之物。

　　阎罗冷哼一声，似对源姬的行为不满：“你应该醒得晚一点，让我踩碎这张脸。”

　　黑色纱雾慢慢成形，化成半张黑色面具，盖住梅半张头脸。
　　冰冷的纱雾缓解了疼痛，梅十指张开，却不敢碰触那处。

　　阎罗看着那黑色面具，拧眉：“生歌什么时候可以当纱布用了？”
　　他看向源姬，源姬一身黑衣，旁人或许看不出差别，他却看得分明。

　　上古神器之一，竟会落得如此用处。

　　源姬倒不甚在意，“本就已经是残衣。”

　　阎罗想到什么，眉目一蹙，旋即又松。
　　“你什么时候……连捆鬼链都解不开了？”

　　他说的自然是刚刚缠在梅身上的链子，源姬镇定自若，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道：“怎么？鬼王大人要将我绑在这里，作鬼王夫人么？”

　　阎罗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情绪。
　　确实如源姬所说，他真的有这个打算，若不是之前源姬太强，他关不住，早在之前……

　　源姬不卑不亢，“看来你翅膀已经硬了，已经不把那些老家伙们放在眼里了。”

　　阎罗眼底浅淡的笑意在听到“老家伙们”四字之后顿然淡去。
　　“哼，活得太久，顽固不化。”

　　一只黑色信鸽从外面飞进来，落到阎罗手上。

　　那是送信的冥鸽，阎罗指尖点在信鸽头顶，眸色逐渐暗沉。

　　看起来，又有麻烦的事情需要处理了，源姬道：“鬼王大人公事繁忙，若无其他事……”
　　身后忽然贴上一团阴冷。
　　阎罗站在她身后，一手握住她的手腕。
　　“醒来就关心别人，没说两句话又要走，我什么时候这么好打发了？”
　　源姬试图抽手，腕心刺入冰冷寒气。
　　阎罗微俯下身，耳际传来冷冽气息，低沉声音模糊不清，仿佛只有两人能听到。
　　“我们的账，还没算完呢……等我回来，我们……秉烛夜谈……”

　　一团黑雾在身侧散去。
　　阎罗走了。

　　源姬抬手触上耳骨，那一处，像被寒冰冻过一般。
　　抬头看，梅神色痛苦。
　　“你还好么？”

　　“可怜我最引以为傲的美色……”梅干笑了一下，却撕扯到了耳神经。
　　耳际嗡鸣，他只感觉除了半边脸，耳朵也已经废掉了。

　　“走吧。”源姬望了一眼身后的深紫华床，那点缀的宝珠金玉，如同它们的主人一般张扬跋扈。

　　源姬径自出了宫殿门，外面是水天交接的连廊，宫女们见到源姬，垂首侧立。

　　梅跟在源姬身后，忍住疼痛，化出一身深绿绸衣，遮住自己满身伤痕。
　　“这是哪里？地府么？”

　　源姬看着远处半阴半明的天光，“酆都城，阎罗的某一处宫殿。酆都城是人鬼交界之地，从这里，也可以去地府。”

　　梅想到阎罗对她的态度，问：“他就这么放你走了么？”

　　源姬握住自己手腕。
　　之前被阎罗握住的那处，一片黑色羽毛印记落在手腕内里，有了这黑羽，她三日内都出不去酆都城。
　　秉烛夜谈……若非他被事情绊住脚，只怕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吧。

　　“有空关心我，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
　　“应该……死不了。”梅想到自己上次差点被白鬼吸走，还是源姬拉住了他，若说怨，也只能怪他想看热闹，从那破庙出来。

　　宫殿建在酆都城上空，周围一片碧水。
　　源姬带梅在酆都城落地。

　　天色将暗未暗，让人看不出天明和天黑的界限。
　　街道十分古朴，如同平常的街铺，只是有的街铺冷清得过分，门槛的灰都落了厚厚一层。

　　只是街上人和鬼都不多，不知道这么多铺子都是如何在盈利。

　　源姬见梅盯着一个铺子看，“鬼开的店铺，来往的自然也不是人客，鬼节前后热闹一些，会有很多人来看亲人的魂魄最后一面，外面的人给鬼魂烧了纸钱，鬼也要在这里取用。”

　　“跟上。”
　　源姬前行的速度很快，沿着一条灰尘遍布的黄土路往西，一直朝高耸的城门走，天色肉眼可见地迅速暗了下去，等到城门口，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这是？”梅嘴里问着，却不需要源姬回答了。
　　抬头看，十几米高的城门上写着“酆都城”三字，下方是高而厚重的玄铁大门，上面满是星星点点的红色铁锈。

　　源姬看着生锈的大门，鼻尖是陌生又熟悉的铁锈味道，“过了这扇门，就是地府，鬼门大开的时候，里面还没有投胎转世的鬼可以出来，到酆都城转转。”

　　守门的猪头狗面鬼差拦住了源姬和梅。

　　源姬伸出手腕，亮出黑羽。

　　“请进。”

　　猪头狗面拿着青铜戟，在门上画出一个复杂的符号，叮叮当当地晃着脖子上的铃铛，百吨重的玄铁大门慢慢打开，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梅霎时睁不开眼睛。

　　源姬看着缓缓打开的大门，只感觉上次走过，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梅跟着源姬进了鬼门，不同于酆都城一半温热一半阴冷，地府里似乎格外炽热，一股混杂着香灰、铁锈、草药、花香的味道，掺杂在一起，算不上难闻，但呼吸着总感觉肺腑里被灰尘堵住一般。

　　“孟婆又在加班了。”源姬轻拂开四周的烟雾，望向不远处宽阔的猩红色河水。
　　里面不时浮起的人头和鬼魂，昭示着它的非同寻常。

　　梅被周围的热冲到头脑发昏，他勉强用妖力压住右边脸的疼痛，“那条河，是忘川河么？”
　　源姬看他一眼，“嗯。”

　　梅想起刚刚阎罗与她的对话，“老家伙们是谁？”
　　源姬顿了顿，道：“我没有见过，听阎罗的描述，是一群被困在地下，令人十分生厌的老不死。”

　　“……”梅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他痛到直不起腰，他能感觉到脸侧有液体流下，那些流出的东西散到空中，他感觉自己的半边脸快要空了。

　　源姬看着那河岸远处的长亭，又看向梅：“走吧，带你去找孟婆。”
　　梅猛地抬头。
　　喝一碗孟婆汤，走过忘川河后就能投胎转身的那个孟婆。

　　他感觉眼前开始模糊，源姬的话，朦朦胧胧。
　　另一只耳朵已经听不见了。

　　“再这么下去，你会慢慢消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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