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妖

　　天色已明，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已经通亮，金纱宫灯内残留着未燃尽的烛火，它们已经陪伴王座上的男人通宵了一整夜。
　　老迈的侍从担忧地看着王座上的王上，心里的忧愁又加重几分。

　　那坐在镶满珍珠和宝石的黄金王座上的，是整个国家最最尊贵的人，他高大俊美，尊贵威严。他冠上的白玉饰由十个玉匠花费十月雕成，身上的黑底金纹君袍由一百个衣匠花费三个月制成，手边的冰纹琉璃杯烧坏一百窑得一，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他日日换新。
　　他享用整个国家最好的东西，高高在上，却总是孤身一人。

　　他是老侍从服侍过的最聪慧也最勤政的王上，却也是最难欢欣的王上。

　　他总是面容严肃，少有笑颜，他总是日夜不停地处理朝政，直到把自己最后的精力都用尽才罢休。

　　此刻处理了整晚政务的王上疲惫不堪，他闭着眼睛，以手扶额，斜靠在绸垫上假寐。
　　他眼下有淡淡的黑晕，那是长久的休息不足所致。

　　“王上，回寝宫歇息吧。”老侍从再次劝道。

　　“几时了？”雨山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嘶哑，“荷花开了么？”
　　“都开了。”老侍从道。

　　雨山轻轻吸了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是王宫内最尊贵的人，也是王宫内最俊美的男子，放眼整个宴城，只怕也找不出比他更俊朗的人。他拥有最好的一切，年轻有为，却不快乐。

　　雨山从王座上站起来，老侍从知晓王上的习惯，只躬身行礼，送王上离殿。

　　每年王宫里的荷花花季，王上都要清早独自去看满池的清荷。
　　王宫里占地百亩的荷花池，清晨时分，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

　　晨光熹微，莲池薄雾。漫无边际的荷花池内，淡粉色的荷花亭亭玉立，晨开的新荷姿态最娇艳，还未完全绽放，却已姿态娇人。如今正值盛夏，早夏的荷已经落掉花瓣只剩莲蓬，更多的荷花，还在池中蓄势。

　　雨山进到荷池里，荷花清浅的香味萦绕鼻尖。金丝楠木栈桥伸到荷花池里，一只木舟被荷花掩映着，藏在栈桥下方。
　　雨山登上木舟，划了几下，然后躺进木舟里，任由水流将他带往荷池更深处。

　　意识昏昏沉沉，鼻尖有荷花清新的香味，他安然沉入梦乡。

　　“雨山哥哥……雨山哥哥……”
　　娇柔甜美的声音从浓雾里传来，一声一声，化人心肠。

　　“雨山哥哥……你又来看我了……”少女欢快悦耳的声音越来越近。
　　“雨山哥哥你又睡着了……”少女娇嗔，发出银铃般的笑。

　　“雨山哥哥你喜不喜欢言午呀？言午好喜欢雨山哥哥，每天想和雨山哥哥一起玩……”
　　额角敷上清凉柔软的东西，积攒了一整夜的疲惫开始渐渐消散。
　　“雨山哥哥你又劳累一整晚，好多次啦，你这样会把自己累坏的……”

　　少女的呢喃如同荷花花瓣落在脸上，微痒却撩人。
　　“雨山哥哥你睡着了吗？如果你睡着了，言午要做很坏很坏的事情呢……”

　　梦中的雨山展开了笑颜，少女窘迫地小声叫了起来。
　　“哎呀雨山哥哥你装睡！刚刚听到的话不算！言午什么都没说！”

　　眼角眉梢都被温柔清凉的手抚过，带走他的劳累。
　　“雨山哥哥舒服吗？言午很厉害哦……”少女轻声说着，清甜的气息微微洒过来。

　　“雨山哥哥你是不是睡着了？雨山哥哥？”少女似乎低下了头，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这次忍住笑意，没有露出表情。

　　“雨山哥哥睡着了……”少女的声音带了小小的娇俏。
　　“言午来了哦。”
　　他闭着眼睛，清甜的气息渐渐靠近，唇上覆上了柔软的清凉。

　　十七岁的少年，十六岁的少女，青涩的情愫里带着荷花的甜。

　　身上的衣袍被悉数解去，他似乎被拖进了清凉的水里。

　　辗转，厮磨，周身清凉的水流带走他身体里的火热。
　　柔软的手臂攀扶着他的脖颈，吸|吮着他的唇|舌，将他拖到更深的水里。

　　从没有如此快活过，从没有如此难抑过，窒|息的快|感，难以言喻。
　　真的……不愿醒来了……

　　——
　　旅店。

　　苏方木还有满肚子疑问。
　　比如为什么源姬和明朝两个看起来不沾尘俗的人能像挚友一样聊起来，比如为什么明朝说的某些事情源姬会非常自然地接过去。

　　苏方木有看出明朝好几次看着他欲言又止，那眼神很难让苏方木不想歪，这让苏方木更加烦躁。

　　他们三人吃完饭一同出了旅店，明朝继续去找借住的寺庙，他们在一个路口分别，再次分道而行。
　　明朝左手作礼，对苏方木道：“阿弥陀佛，施主保重。”
　　苏方木：“……”保重什么？

　　街道上行人很多，熙熙攘攘，苏方木和源姬穿行在一条热闹的小巷，漫无目的地走着。
　　苏方木没有安排，只是跟着源姬走，可是见她走走停停，也不像是有目的地的样子。

　　“你在找什么？”苏方木问。
　　源姬停在一个摊贩的摊前，拿起了一个荷花图案的面具看。
　　那面具是一个荷花美人的面容，面颊上有微微凸起的荷花和荷叶的图样，画得栩栩如生。

　　“这位小姐真识货，这是全城最新最好的荷花面具，最新出的款式呢！”小摊贩热情吆喝道。

　　“我在找，一个人，或者一个妖。”源姬淡淡说。

　　摊贩没有听到她的话，或者听到了觉得听错了，愣了一下立刻又挂起了笑容：“这位公子给小姐买一个吧！我打包票这绝对是买到就是赚到，绝不会后悔的！”

　　源姬举着手里的荷花面具对着太阳看了看，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淡粉色荷花和嫩绿色荷叶上，竟缓缓蒸发出水汽。

　　“今日阳光有些热了。”源姬说，“这是谁画的？我全要了。”
　　小摊贩陪笑着，说：“这就是家里娘子画的，承蒙小姐喜欢，我这就给您装起来。”

　　苏方木粗略数了数，这至少有三十个荷花面具，买这么多面具给谁戴啊？不过更重要的是，钱呢？

　　“你有银钱吗？”苏方木悄悄问。
　　源姬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买啊！”他眼看着小摊贩都已经把面具用布口袋装好了。

　　“没事。”源姬淡定非常。
　　苏方木反手探进自己怀里摸钱袋里的余粮。

　　“一共三两。”小摊贩笑道。
　　源姬手里拿着一个面具，剩下的交给苏方木抱着。
　　她对小摊贩说：“让我见画面具的人。”

　　小摊贩瞬间警觉起来，他推辞道：“内人怕生，不见外人。”
　　源姬说：“其实是因为你也不能随便见到她吧？”
　　小摊贩愣住。

　　源姬继续说：“日头越来越热，你出水太久，是不是不太好？鳞片都要干了吧？”
　　小摊贩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了。

　　苏方木这才注意到小贩的脚下，摊子和布等遮挡住他下半身一时没注意，转过去看发现他竟是站在一个齐膝的水桶里。

　　“你……你是谁！”小贩握紧了身侧的衣裤，他是教习师傅手下化形最久最像人的锦鲤，却不曾想被如此轻易地识破了。

　　源姬没有回答，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家主人，是不是一株荷花？”
　　“你胡说什么！”锦鲤小摊贩急道。

　　源姬点点头，说：“不知道你家主子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一个。”
　　“你们！”锦鲤小摊贩忽地一个俯身，蹲下去不见了。

　　苏方木忙转到后面，发现小摊贩站的身后，有一条又窄又深的暗渠，而那齐膝高的水桶里，水面震荡不平。

　　“这是？”苏方木蹲下去看那暗渠，里面是活水，他在城中看过很多明渠，此刻这暗渠却看不清里面水有多深。
　　那鲤鱼化成的小贩，竟是直接跳进水渠逃走了。
　　他问源姬：“这竟然一个小妖怪？”他身为捉妖师，却是一点没发觉异常。

　　“一条小锦鲤。”源姬说，“应该没什么恶意。”
　　“这里的妖怪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吗？”苏方木站起来，这里的人妖混住多少让他开了眼界，“先是魅妖做厨娘，再是锦鲤卖面具，我从没见过人和妖这种和谐的相处模式。”

　　“是因为它们伪装得好，另外，这里的捉妖师应该很少。”源姬说，“这座城，本应该很乱，可是表面上看它很平静，所以一定存在一些制衡，让这一切和平相处。”

　　用布包起来的一兜面具被扔在摊上，苏方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抱上。”源姬说。
　　“哦。”苏方木拎起布兜，面具是纸浆做的，却出乎意料的有点重。

　　源姬手上拿了一个，两人出了闹市。

　　宴城城内有大河穿城而过，水系四通八达，不用走多久就能见到涌动的水面。

　　走在阴凉的水岸，源姬和苏方木悠闲得像是出来散步。

　　“你说那个锦鲤的‘主人’，是什么主人？”苏方木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你要找你的朋友吗？你们以前认识吗？你是怎么看出这荷花面具不是那锦鲤画的？”
　　他们走到一棵柳树下停下来歇息，水岸边的湿将风润凉，吹到身上很舒爽，水边的荷花随风轻摇，太阳热起来，荷花也开始闭合了。
　　“你不能自己想一下么？”源姬说。

　　苏方木撇嘴。

　　源姬解释道：“他的修为不够，变不出这种东西，而且这么……美妙柔情的东西，通常是出自含情的女妖之手。”

　　源姬转身，把手里的面具轻轻盖到苏方木脸上，苏方木一怔，脸上瞬间传来凉凉的感觉。
　　“戴着。”源姬命令道。

　　苏方木遵命。
　　面具很舒爽，清清凉凉的，有股荷花的香气，倒是挺舒服。

　　“把剩下的面具放到有阳光的地方晒起来。”源姬说。
　　苏方木把面具一个个拿出来，摆到石岸边的石头上。
　　“好了。”

　　源姬不再吩咐，苏方木知道她大约是满意了。
　　他走到源姬身边坐下。

　　源姬看了看他，问：“你此刻什么感觉？”
　　苏方木眨眨眼：“嗯？你说面具？挺清凉的，奇怪，明明是纸做的，却有真实叶片的触感。”

　　源姬没有说话。
　　苏方木回过味来：“这个面具，难道是用荷叶变的？”
　　源姬觉得他还不算没救：“荷叶，荷花。”

　　“不会害人吧？”苏方木要把面具摘下来，源姬拦住他。
　　“别摘，有我在，你怕什么。”源姬淡淡说。

　　苏方木的手停了下来。对啊，他身边的这位可是非常厉害的大妖，就算是中了妖毒什么的，那也能去储妖阁弄到解药回来。

　　“毒性不大吧？”他问。
　　“没毒。”源姬说。
　　苏方木放心了。
　　总归是一个面具而已，清凉舒适还没毒，这锦鲤的主人简直是在造福大家嘛。

　　坐了一会儿，苏方木觉得自己有点困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源姬，我有点困。”苏方木觉得眼皮十分沉重，虽然才刚刚中午，但他已经困得不行。

　　“嗯。”源姬轻轻回应了一声。
　　苏方木听到她应了一声就沉沉闭上了眼睛。

　　——
　　苏方木觉得自己一定被源姬捉弄了，因为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处一望无际的荷花池中。
　　水雾缭绕，放眼望去周围全是菡萏荷花，未开的花苞一簇一簇，空有美丽却闻不见香味。
　　苏方木忍不住往前走去，想一探究竟。

　　齐膝的水有点冰凉，但还可以忍受，眼前的迷雾一团一团，他忍不住问：“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梦里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穿着当年送爹爹出征的隆重礼服，似乎再往前走，就能看到骑马出征的父亲……
　　他痴痴地往荷塘深处走去，却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苏方木？”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出声惊醒了他。
　　一个黑色飘逸的身影一闪而过，苏方木顿时醒了过来。

　　入目是昏黄的天色，日落西山，云团暗橙。源姬黑衣肃穆，俯视着他，她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黑纱衣袖随风而动，像极了梦里一身黑衣的那个人。

　　他睡得昏昏沉沉，揉着脑袋，撑地站起来。
　　他们还在上午歇息的岸头，只是此时暮色四合，他一觉从晌午睡到了天黑。

　　他鬓角不知被谁别了一支枯萎了的荷花，他忙拿了下来。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苏方木摸着脑袋让自己慢慢清醒，“你怎么不叫我？”
　　源姬回身，指了指他上午晒了面具的地方。

　　白色的石头上，胡乱散落了几十株萎蔫的荷花。
　　苏方木顿时睁大眼睛，他低头看向手上握着的干枯荷花，顿时明白了什么。

　　“这……这……”那暴晒的荷花只是萎蔫，而他手里的这株，却是干枯了。

　　源姬道：“无妨，不会有事。”

　　苏方木不是很想相信她。

　　天很快黑了下来，苏方木和源姬赶回旅店。
　　白日为了方便，他们把阿刺留在了房间里，不知道现在恢复地怎么样了。

　　厅堂里烛火通明，空气中却莫名有股压抑的气氛。
　　苏方木暗中握住了自己的刀柄，慢慢跟着跳蚤小二上楼。

　　苏方木回到房间关上门，稍稍松了口气。
　　“阿刺，你没事吧？”苏方木边说边往桌子边走去。

　　阿刺没有回答。

　　包着阿刺的布兜散落在地上，窗户大开着，窗台上有几滴红褐色的干结的血迹。
　　苏方木呆愣在地。

　　阿刺不见了。

　　“源姬！”苏方木一喊出声，源姬瞬间穿墙瞬移了过来。
　　“出事了。”源姬说。

　　苏方木点头：“阿刺不见了，窗台上有血。”
　　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走了，很可能生死未卜。

　　源姬沉声，说：“这不重要。”
　　苏方木转头，难以置信。

　　源姬若有所思地说：“就在今天，王上死了。”
　　苏方木睁大眼睛看着她。

　　“我出去问一下。”源姬说着往外走，苏方木忍不住叫住她：“等等。”
　　源姬回头，苏方木觉得自己眼睛渐渐发热，喉口变得干渴，然后心脏开始迅速地跳了起来。

　　源姬戴着白色面具面无表情的脸在他面前渐渐荡漾了起来，变得模糊，竟是有些柔媚动人——那是白色面具，他一定是疯了会觉得那面具好看……

　　他咽了一口唾沫，闭上眼睛缓解灼热，脑子里却像有一把火迅速地烧了起来。

　　“源姬……我感觉……我好像出现幻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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