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十年前的悲剧拉开帷幕。

　　十年前，铁怀恩作为捕头，上擒江洋大盗下伏街霸蟊贼，是淮城人人敬仰的好捕头。铁怀恩娶有一妻，名为晚娘，二人是为青梅竹马，每每公务受伤，晚娘总能备上最好的药膏，从无怨言。二人诞有一子，名义，正值四岁，乖巧可爱，义儿从小把铁怀恩当榜样，扬言日后也要当个爹爹那样的大捕快，为民除害。

　　铁怀恩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平安幸福地过去，但没想到因为正义的事做过太多，得罪了太多人，一次出行任务时，仇家趁他不在家一把火烧了铁家，把晚娘先奸后杀，连年幼的义儿都没能幸免，而周围人没一个敢出来。

　　何等讽刺，何等悲哀，他为这座城战战兢兢多年，擒作奸犯科者无数，到头来却落了个家破人亡、妻逝子夭的境地。他曾誓要惩恶扬善保护天下人，可到头来却连最重要的家人都护不了。世人夸他铁面无私，可在铁面无私前，他连普通人都做不了。

　　“大人可知近日我时常梦到晚娘？不知是她太想我，还是发现我二人即将团聚，总是梦到她。”铁链作响，他伸起戴枷锁的手比划。

　　当时她对着轩窗绾发，他要去抱她，可下一刻周遭便变作了火光滔天的地狱，她又被拖回去。

　　“织楚成门，一片焦土。十年了，她被那些畜生害死了足足有十年！”他目眦尽裂，怨恨地怒吼，“这就是淮城，这就是我付出那么多的城，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才是歧途！”

　　他拼尽全力嘶吼，虚脱地箕坐在地，声音已带着哽咽，眼睛不似往日平静，最后埋首痛哭。

　　“晚娘死的那刻，那个心怀慈恩的铁怀恩便已随之葬身火海。怀恩怀恩，我最后怀的是谁的恩？”

　　堂外哗然，堂内沉寂，无人应答。铁怀恩仰天一笑，重重一叩首，感谢县衙对他的十年栽培，再也没起来。

　　一滴血撕开唇缝滴在地上，血水四处溢开，捕快撬开他的嘴，可已经迟了。灰蒙蒙的冬日忽然又下了雪，落得天地无色。

　　凶手自杀，衙门当庭释放沈喜娘，人由花不如接走。

　　雪仍在下，麻雀站在枝头上啄红果子，活泼可爱。踩雪的声音由远及近，雨师妾回头，瞳仁儿倒映着周涣清紫的身影。

　　“早晨多谢你。”他还不习惯这么对她正经道谢。

　　嘴上说着多谢你，视线却是对准地上的雪。雨师妾觉得好笑，提醒道：“道谢时需要直视对方，这是基本礼节。”

　　周涣犹豫地抬起头：“……多谢你的照拂！”

　　雨师妾抱着手臂，酸溜溜道：“嗯，我残暴冷厉，最喜折磨凌/辱他人，兴许这次你捡了命，下次便死在我手下，何必这么郑重其事。”

　　好不容易打好的道歉草稿溃不成军，周涣噎了噎，幽幽道：“雨师，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别总是冷嘲热讽……”

　　“……不是道长讽刺在先？”

　　她忽然近了一步，周涣跟着后退一步。她又挪了一步，他后退两步。

　　她似乎发现其中乐趣，又要逼近，周涣撞到小巷的墙，她这才回过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阵子。周涣摇头嗫嚅，脸颊微红，不敢直视。

　　雨师妾露出嘲讽的神情：“欺负小孩子太没意思了。”

　　“雨师妾！”周涣懊悔自己干嘛来自讨苦吃，只能在心里抓耳挠腮，反复安慰这是师父好友我不气我不气。

　　他努力用平和的语气问：“我是来找你谈正事的：铁怀恩是怎么回事？”

　　“断玉琀使的手段，他提前在牡丹处埋了药，催使崇明玉控制铁怀恩。我也没想到崇明玉会邪化到这种地步。”雨师妾语气凝重，看来搜寻崇明玉的进程得加快。

　　想不到崇明玉如此害人。周涣又问：“那玉呢，你拿去做什么？”

　　雨师妾抬头瞧了他一眼，语气乍冷，道：“你问得太多了。”

　　周涣有些尴尬，二人无话可讲，面面相觑。

　　见她下意识缩紧衣衫，他想起在赵府那一剑，她体温冰冷得吓人，是冻的？他在琢磨要不要请她喝杯热茶。他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帮他破案，他很是感谢。林记新来的茶博士是京都九重城退休御厨，会沏一种绵长甘甜的热酥酪，冬天喝一杯最是暖身。

　　还没开口，街角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一股浓烈脂粉扑鼻而来，浓妆艳抹的胖女人见到小道士，绿眼皮下双目发光，摇着手绢挥舞：“青涯道长原来你在这！”

　　“花妈妈？”周涣走过去，“喜儿回醉花阴了么？她还好吧？”

　　“不好不好！”花不如焦急道，“我找你就是为了喜儿的事！”

　　花不如现在对他是又敬又爱，刚才审案结束，还想拉着他想请客，周涣想起每次找喜儿时楼里莺莺燕燕姐姐妹妹的热情，连忙拒绝。

　　周涣耐心道：“你慢点说，喜儿她怎么了？”

　　花不如悄悄打量雨师妾，觉得她有些眼熟。雨师妾低垂着眸子，晴日雪光衬得她肌肤愈发冷白晶莹，这样低眉顺目的模样，让人不禁想起庄周口中的姑射仙子，可仙子怎么会下凡，只不过是个跟着道士的颇为端雅出众的美貌小姐罢了。

　　周涣咳了声，花不如回神，道：“喜儿……喜儿撞鬼了！”

　　喜儿一直躲房里不肯出来，似乎怕极，见到周涣，如同见到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他的袖子。周涣雪青色外衣被水葱指掐起道道褶痕。

　　她颤抖地指向窗外，豆大泪珠滚落不停：“有鬼，有鬼！”

　　花不如关切道：“青涯道长，喜儿到底有事没？怎么进了趟班房就吓成这样？是不是那狗官为了尽快破案，屈打成招，让人放狼狗欺负她了？肯定是这样，老娘这去撕烂他的嘴！”

　　花不如的吵架功夫一流，据说当年淮河画舫业肉多狼少，百舸争流，竞争压力十分大，寻常老板还在背后扎小人诅咒对方倒闭的时候，花不如已经化理论为实践，亲身骂跑过好多家画舫老板。

　　周涣连忙拉住她，若真放由她去衙门，不晓得又得鸡飞狗跳成什么样。

　　花不如泼辣的性格让他头疼。

　　喜儿朦胧的泪眼让他头疼。

　　阳光没照到的地方，雨师妾凄冷冷站在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雨师妾的形影不离也很让他头疼。

　　周涣站起身，到处嗅了嗅，并没有鬼气。没有鬼气也很让道士头疼。

　　喜儿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骗人，有鬼，真的有鬼。有赵公子，还有陌生女人。青涯救我！”

　　雨师妾放下抱臂的手，分担他的头疼：“房里可曾出过什么事？例如自缢，大火，坠楼。”

　　花不如摇头：“那没有。”

　　“若无重大变故，不会有鬼滞留。”

　　花不如一愣，笑道：“姑娘，咱们醉花阴虽然为人不耻，但做的生意也是在官府报备过的。喜儿小时候被人放醉花阴门口，是我捡回来当亲闺女养大，教她唱曲儿，教她琵琶，至今也舍不得拿去接客。为了给她看病，医师巫师都请了，实在没办法，这才又麻烦青涯道长。我巴不得她好，又何必对你说谎呢？”

　　雨师妾不再说话，浓墨似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花不如假装没看见，跑去安抚喜儿。

　　周涣叹气道：“喜儿的样子不似空穴来风，待贫道回去准备些符咒，再做定夺。”

　　好说好说，花不如热情送客。

　　出来时天际已有彩霞，映在河心的薄冰上，如同一方嵌满云母的宝镜。

　　天气太冷，河上冻了许多昨夜的河灯，有人拿竹篙敲冰，好让它们带着美好的愿望继续注入归墟，抵达神灵所在的地方。

　　刚走了两步，一道袖子挡住去路，布料都流淌着微寒的星光。周涣视而不见，换个方向走，可袖子毫无退缩之意，终于不能再装视若无睹，后退一步问道：“你怎么还跟着？我又不是有生命危险，我要回家了，你也……啊！”

　　下一刻，他又被她不由分说地拽进巷口。四下无人，她抽出他身后的剑，银光掠过，鲜血滴落在地。

　　“雨师妾，你疯了！十年前差点害死我还不够，现在还不放弃！”周涣捂着伤口暴跳如雷，终于怒了。

　　十年前她几乎要杀了他，十年后又提剑割腕，这个人想干什么？

　　他吃痛地捂住手腕，可血还是汹涌不止。雨师妾眉头一凛，常年冰封的神情终于有些裂痕。

　　“害你？不值得。”她一把扯过衣襟，居高临下道，明明冰雕玉砌的一张脸，却寒气森森。

　　她将染血物什扔进他怀里。是被她夺去的碎玉，如今沾满周涣的鲜血，嗡嗡作响，滚烫得像炭火，似有东西要冲破禁制。

　　“那你要做什么？放手！”周涣扳开她的五指，不禁感叹这哪是正常人的体温，周遭发着玄阴之冰般由内而外的寒气，根本不是凡人。雨师妾究竟是什么人？！

　　她察觉到他的震惊，猛然扔开手，后退半步，再抬脸，表情已一如既往的冷漠，提醒道：“方才站的位置，花不如在窗户边可以看见你的一举一动。醉花阴的故事想必你打听得清楚，她说什么你便信么？”

　　“当然是不信的，花不如有所隐瞒……”周涣反驳。

　　醉花阴前生是褪花时，褪花时遭了大火，这才给花不如低价买下它的机会。淮城百姓无一不知晓当年大火，肆虐滔天的大火烧得惨叫连连，烧毁了大半财物，烧走了绝代佳人璇玑的性命，其中喜儿的房间便是当年璇玑被烧死的地方，花不如却执意认定喜儿的房间根本没事，其中必定有诈。

　　可他又排查过房间，根本没鬼物的气息，不可能出现喜儿所描述的鬼。事情似乎陷入死局。

　　“房间没有，可人身上你就不会想？鬼物亦可附身他人体内。”

　　“你是说喜儿被附身……这不对。”周涣摇头，“你不知道，我去班房那次，特地送了个玉刚卯给她防身，虽说不能抵挡厉害的妖邪，但这种需要依附于人身上的寻常鬼物无法接近。”

　　“呵，孟惊寒夸你聪慧，没想到下山第一件祸事便这么交答卷。”她数落起人来向来不留情面，目光穿过檐角，落在斜上方，那里有一扇紧闭的窗子。

　　“若早在一切发生前便附身，你可还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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