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孟惊寒既将你托付与我，定当尽心尽力，也不知你成天哪来那么多事。”她的指尖攒起一枚幽蓝法印，说罢印上眉心，带他进入玉中世界。

　　天旋地转，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五窍才渐渐开朗。

　　吵，这是第一印象：哭声，哽咽声，尖叫声，夹杂在一起，等视线终于清朗，眼前一切景象更令人惊愕：逼仄昏暗的黑屋子，竟或坐或站或躺挤着几十个人。

　　这是什么地方？周涣难以想象这么狭小的屋子能容纳这么多人，小心规避那些横在地上的脚。

　　雨师妾在旁边解释道：“这是玉虚幻境，玉中幻景。”

　　“崇明玉竟有如此功效？”

　　雨师妾嗯了一声，答：“偶然发现。”

　　幻境是她无意中的发现。她是九重天的神官，肩负着寻玉的重责，赵家牡丹由她带回去检验，于是机缘巧合下发现妙用，周涣为喜儿奔波，她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这才带他进来。

　　周涣点点头，踉跄了一下，差点踩到脚边的女孩儿。女孩儿紧紧搂着另一个少女，一小格天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来，借着天光得见她异常潮红的脸，胸膛急促地起伏——她发烧了，而且烧得很严重。这是周涣看得出来的。

　　他连忙蹲身拿药，可手却直直穿过她们。雨师妾道：“我施了法术，这里的人并不能感受到你。”

　　他只好收起伤药：“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是与喜儿的病情有关么？”

　　“崇明玉因你而动，为何不能带你？”

　　“强词夺理，我何时动了崇明玉，不是你抢……对，就是抢，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周涣瞪着一双桃花眼，雨师妾似乎理亏，专注地打量其他人。

　　周涣道：“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雨师妾看着他：“你不是说我理亏？”

　　……原来在这里心里话她能听见啊。

　　门嘎吱一响推开了。

　　这是冬日，冷风灌进来，让闷热狭窄的空间换了一批新鲜空气。她们揉了揉眼看向白光处，鞭子啪地声摔在地上，把她们吓了一跳，门口顿时挤现一个肥胖的身体。

　　看到她们，胖女人眼前一亮，手起鞭落，又一道鞭在脚边炸开，道：“说是有人生病了，我来看看是谁啊？”

　　脚边女孩吓了一跳，但搂紧生病的少女，哀求道：“是花奴发了烧。妈妈，放过我们吧，花奴烧成这样，根本不能接/客。”

　　胖女人挤进来，原本便不富裕的空间愈发拘谨，女孩儿犹豫再三，露出怀里烧得喘气的少女，脸蛋红得厉害，白汗涔涔。

　　她摸了摸少女的脸颊，又摸了摸脖子，下一刻却又反手扯住她的头发往门外拖去。女孩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大叫着扑上来，却被她一膀子扫回去。

　　胖女人冲生病的少女啐了口唾沫，骂道：“礼仪学得歪瓜裂枣，装病倒无师自通。”

　　她招来两个彪形大汉，叉腰指挥道：“咱褪花时可不养闲人！把她带下去收拾收拾杀鸡儆猴。这批丫头里就数她最不安生，这也就罢，今个儿还知道装病偷懒了！”

　　周涣不曾流连青楼，就连结识喜儿也是机缘巧合，但多少知道青楼女子的悲剧，知道眼前的场景代表什么，而胖女人自称褪花时，他一下就明白代表着什么，这个幻境又是怎么回事。

　　右手悄然按上白鹿，却有手比他还快按住出鞘半寸的剑。

　　他愣道：“你做什么？”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我更想问你，你想做什么？”

　　周涣沉默地盯着她，目不转睛。

　　她放开手警告道：“幻境乃我无意发现，见与你朋友有关，方带你见识，其中奥秘我尚且有许多不懂，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届时出事，我不担保能全身而退。”

　　“那便眼睁睁目睹悲剧重现，什么也不做？”

　　含墨眸子盯着他：“你想做什么？在这里你的善意无非是自欺欺人。”

　　“你……！”周涣摔袖，“一派胡言！既然什么都做不了，我在这里干什么，让我出去！”

　　“由不得你。”

　　“雨师妾！”

　　话落啪地一声，却是胖女人忽然丢开鞭笞少女的鞭子，谄媚地盯着楼梯。就是这一下，雨师妾抓住周涣的破绽，施法让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故事重演。

　　顺着胖女人目光看去，原来是一个红粉佳人扶栏而下。水红衣裳裹着清妍的肌体，一张与喜儿有几分肖似、俊秀得过分的姣好面容出现在天光之中。

　　胖女人后脚跟一勾，嘭地关上黑屋的门，也关上了屋里众多女孩的命运，讨好地迎上去，道：“璇玑姑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哎哟喂，这腌臜的地方可是会脏了您的。”

　　被唤作璇玑的美人目光逡巡，将睡未睡更添迷胧美，叫人想起《西洲曲》里的“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她抬眼看了胖女人一眼，道：“春倦秋困，睡乏了，想向管事妈妈讨个梳洗丫鬟伺候……”目光停滞在少女身上，皱了皱眉：“这是做什么？”

　　“妈妈新买来的女孩儿，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用粗话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妈妈嘱托我好生管教。”胖女人赔笑着说，催促璇玑快回去，她可是褪花时的花魁，多么金枝玉叶的一个人，这种腌臜地方不是她这种贵人该来的。

　　璇玑嗤地下笑出声，捂嘴娇俏道：“有什么来得来不得，我是个卖/身的，姐姐说我贵人莫不是在讽刺我？”

　　胖女人知道说错了话，连忙赏自己嘴巴子，璇玑上下打量少女许久，拔下发髻上的金钗，道：“我知道姐姐是在拿钱办事，便也不为难你，只是原本的丫鬟实在年幼，伺候不过来，还请姐姐做个好事，把那病姑娘梳洗干净后送我房里来。”

　　胖女人张大嘴，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她，为难道：“这……璇玑姑娘要丫鬟，别说一个，就是十个我都送来，但这病秧子半死不活的，哪配得上您金枝玉叶，要是过了病气，那……”

　　周涣腹诽道：你也知道她被你折磨得半死不活。

　　璇玑再度不满：“姐姐又忘了，璇玑说过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区别，璇玑靠这张脸吃饭，大家也靠脸吃饭，都是靠自己吃饭，分什么三六九等？我无非看她面善，是个老实细心的，所以要来做丫鬟。姐姐既然怕给我过病气，璇玑这还有对翡翠耳珰，就当劳烦姐姐请大夫的辛苦费。”

　　璇玑是褪花时炙手可热的花魁，多少达官贵族为她争得头破血流，张公子今天送的礼物还堆在那没来得及拆，老鸨把她奉成摇钱树，从画舫上下除了老鸨就她最大，不过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丫头罢了，胖女人焉敢不从，受了金钗玉耳珰的恩惠，立马命人把病少女带下去。

　　雨师妾解开他的法术，带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周涣感慨道：“断玉琀虽然为人疯癫，但说话并非全都不可信。”

　　本以为他临走前那一句不过是疯言疯语，没想到原来是提醒他，可他对这个草芥人命的疯子实在无好感可言。他拜入无名山，研究的是黄老之说，讲究的是修身养性、博爱众生的善道，永远无法理解这个变态。

　　“你为什么带我看这些？别又是因为师父所托。”他顿了顿想到什么，“你与师父关系虽好，但还不至于为了我事必躬亲，更何况崇明玉对你似乎很重要，不太像能轻易拿来做人情的东西，你究竟为了什么？”

　　“……既然还想救喜儿，便闭嘴。”她眯了眯眼，拉上他的手腕，准备跃上高檐。周涣倒抽一口冷气，吃痛地捂住手腕，停在远处。

　　雨师妾默了默。一双冷白的手搭上他的手腕。周涣抬头吃惊地看她，她脸色无常，施法清除血垢，取出明月药洒在伤口上，撕下裙边为他裹住伤口。一层又一层，细细缠上，一点血迹也看不出来，火辣辣的疼痛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的怡人。

　　周涣好了伤疤忘了疼，满意地打量伤口，不禁乐道：“想不到你包扎伤口的本事还不错嘛。”

　　雨师妾道：“我伤人的本事也很不错。”说罢不再拉扯他的手腕，改搂着腰，将人带到房檐上，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画舫内的一举一动。

　　璇玑的房间便是后来喜儿的房间。名叫花奴的少女已经收拾干净，露出清秀的面庞，坐在桌边拘谨地打量屋子，潮红退了许多，看来老鸨着实疼爱璇玑，连给丫鬟请大夫都是请最好的。

　　周涣在房顶上望着这一切，觉得花奴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门扉排开，璇玑进来，花奴惊吓地竖起来，惨白着脸。

　　璇玑踢掉绣鞋，赤脚踩在氍毹上，大大方方冲花奴一笑：“脑袋还晕不晕？”

　　花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璇玑不解其意，但并没放心上，朝贵妃榻一躺，抬手招她过来。

　　她刚陪京城来的富商喝了桌酒，醉醺醺的，想打个盹儿，让她看会儿。

　　脚忽地被抓住，璇玑被吓醒了。花奴惶恐地蹲在脚边，一手扶着盆一手捉她的脚，还来不及撤下惊恐的神情，璇玑一把拦住她跪下的膝盖，皱眉问：“你在做什么？”

　　花奴后怕地抬起脸，颤抖不止：“……给姑娘洗脚。”

　　“谁教你的？”

　　花奴害怕她问责，自然不敢说，落泪道：“姑娘救了奴婢，奴婢是姑娘的丫鬟，丫鬟天生便是伺候姑娘的……”

　　璇玑僵住，木然道：“没什么奴婢不奴婢，你我都是父母给的身子，休要再称自己是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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