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周涣的脸色忽白忽青，一个箭步，冲去树丛边扶着树干呕吐不止。梁谷梁秋二人借机和袁支颐叙旧。

　　雨师妾走过去好心道：“……几个月了？”

　　“……”他一时愣住，桃花眼充斥着怒意，略带少年圆润的脸气鼓鼓的：“……五个月了，你的，信吗？！”

　　雨师妾抚上他的肚子，眼神真挚而友好：“辛苦了。”

　　他一只手已悄然握成拳头，她见他急了，不再戏弄，攫住下巴嗅了嗅气息，安抚道：“在你之前已许久没外人造访，他二人不曾杀人，馄饨里没有人肉。”

　　“锅呢？”

　　“什么？”

　　“锅换了没？”

　　雨师妾顿了下，反应过来他在计较锅灶煮过人肉。梁秋没有回答。周涣只觉得四肢发软，摇摇欲坠，他继续干呕不止，发誓以后再也不吃馄饨了，再也！

　　雨师妾道：“不过就是煮过人肉，何必如此。时日已久，经过多日擦洗，锅灶想必比你的脸还干净。”

　　周涣道：“这不一样，给你一碗菌菇汤，告诉你煮汤的锅三个月前煮过人肉，你还吃得下去吗？”

　　“嗯。”

　　“？？？”周涣捂胸，“我真是跟你没有共同话题。”

　　“哧——”乱葬岗顶传来动静，惹人望去。

　　冷风欺凌寒树，荒芜中，谷伯梁秋两个人的身体双双倒下，沾血的凿子滚落到一边，渐渐地有魂魄离体，一家三口终于齐聚在阴阳夜。

　　袁支颐甜甜一笑，酒窝将盛在今夜的星月光华都酿成融融春水，举袖为他们擦泪道：“干爹，爹爹，不哭了。”

　　梁谷、梁秋满脸泪痕，看着她伸出手抱住自己。这个小姑娘临死前都还在想如何让祖母喜欢自己，哪怕坠进井中都不曾怀揣半分恨意，何等纯冽，何等干净。

　　他们终于团聚了。

　　袁宅连环失踪案大捷，梁谷梁秋畏罪自杀，石坊不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城。县官欣喜若狂，便要留饭，周涣实在不敢再碰石坊的饭菜，谢辞官府的好意。

　　路过一个小巷，草长莺飞二月天，孩童嬉戏打闹，依旧唱那首脆生生的童谣，同那日听到的歌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孩子不同。摩挲泥偶的手指蓦然用力，骨节泛起白，周涣不忍心地快步走过。雨师妾却认真地聆听许久，望着他的背影淡然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二人作茧自缚，你作为局外人，又何必心存愧疚，要去逃避？”

　　周涣喃喃道：“这件事里我真的只是个局外人么？”他垂着头，一身白衣，雪青发带随风飘动，落寞又可怜。

　　雨师妾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养过的灵宠，也是这么雪白，一对招子湛紫明亮，活泼机灵，在找不到路时也会露出这么迷惘的神情。

　　“大千世界，谁都是他人命中过客。”她走上前。

　　周涣瞥了她一眼，道：“奇怪，你看起来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为什么说起大道理头头是道。”

　　雨师妾望向他的肚子：“因为初为人父。”

　　……我不生气！因为气的话就是动胎气！！

　　雨师妾放下手不再开玩笑：“官府晌午之后查封袁宅，在此之前我需进去一趟，你在外面等我。”

　　“是要找崇明玉吧？”

　　“嗯。”

　　“那好吧，我在门外等着。”

　　宅子本无厉鬼，全靠碎玉作祟。他答应得爽快，将泥偶断肢放回乾坤袖，乖巧地在门口等着，时不时看看大门下的狗尿苔，逗逗石狮子上的大蚂蚱。

　　而在对石子进行第二十七次惨无人道的蹂/躏后，面前路过一个活人，老神棍负箧曳屣，扛着那柄招摇的幌子大摇大摆地路过。

　　周涣按了按额角，及时地喊住他：“站住，又去哪个村落坑蒙拐骗啊？”

　　“要用辩证的目光看待事物，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夫已经金盆洗手做个好人，正要去弘扬道学光耀我教门楣。”

　　“是吗？贫道更觉得你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什么意思？”

　　“就是……罢了，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卖弄学识……”周涣自言自语道，指着幡子：“老实交代。”

　　老神棍对他的质疑嗤了一声，在不满中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似打量一盆奶汤鲫鱼，随后凑近了热情又狗腿地说：“你我有缘，离别在即不如让贫道替你摸个骨卦个命，怎样？”

　　周涣谨慎地瞧了瞧，对他的洗心革面颇存狐疑，老神棍甩了甩袖子摇头晃脑地说爱信不信，周涣连忙拉住他笑着报上姓名。

　　“周涣，‘溱与洧方涣涣兮’的‘涣’，那就有劳半仙了。”

　　“你这名很随便啊。”

　　这下换周涣甩脸色：“哦，姓承家父名承家母，既然半仙介意那还是不卦了。”

　　老神棍自知说错了话，连忙扇自己两巴掌，扼住他的手苦思冥想。

　　“呃……施主你姓周名涣。周有四方开一口之意，中蓄吉字，乃是大吉与自由。涣为吉卦，三点水，言你此生会有三位贵人离去。”

　　“人家算命的都会报喜庆话讨好客人，你倒标新立异，贫道果然不该信你。”周涣抽回手无语道。

　　这厢周涣被神棍纠缠着，那厢雨师妾在袁宅探寻崇明玉。

　　沉寂了多年的老宅在这刻烟云尽散，得见天日，榫卯砖瓦缝隙弥漫着霉味，灰尘叫嚣着自由，角落的黑暗似也渴望光明，张牙舞爪要爬出来。

　　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中站着一位官服青年，獬豸冠，腰白条，像极了农村挂在坟头随风摆动的白幡，此刻正左手持书右手握笔，一脸严峻严肃地看着雨师妾：“君上，您怎能把鬼魂提去阳间，若非孟婆告知我恐怕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带走一个，带回三个，是我们赚了。”她想了想，回复道。

　　青年又气又笑：“您还有心事开玩笑，您是把鬼魂当市易的货物了吗？君上，不要忘了司幽大人如何嘱托您……”

　　“崔珏。”那双睥睨众生的眸子蓦然乜过来，虽再无他字，但强大的气场已是不怒自威。

　　崔珏自知失礼，后退半步：“臣僭越失礼，还请君上恕罪。”

　　想要的物什已经找到，碧汪汪的碎玉静静躺在她的手心，在半是光半是影的旷室里流动迷人妖异的光彩。雨师妾开口：“崔大人，我知你为鬼族鞠躬尽，今日应我令前来也想谏言一二，只是昨日确实事出有因。”

　　崔珏阖眸道：“君上如何，崔某辅佐多年亦清楚，袁宅之事能告破也算喜事一桩。”

　　“……他们的事，打探得如何？”她想了想。

　　崔珏的声音也严肃了三分：“都查清楚了，当年半神所剩无几，都被天帝藏于婆桫，君上若想找到他们，可前往婆桫一探。”

　　雨师妾嗯了声，崔珏拱手后退，几片鸦羽沉地，化为一阵青烟。她收好玉石，想了想，推开袁宅的大门。

　　周涣还在回味老神棍的那句话，但想起茶棚与蝙蝠撞门事件，心想老神棍的业务水平不可信，遂把话抛至九霄云外。

　　见她出来，周涣起身相迎，咧嘴一笑露出细白的虎牙，道：“这宅子阴气太重，任何人在里面住久了都会霉气入骨，不过有你襄助，如今它不过是座普通宅子，今后不会再有诡事发生了，多谢多谢。”

　　他今天穿的是身瑞云暗纹白衣，长发用雪青色发带束成高高的马尾，阳光热热闹闹地撒下来，衬得眉眼愈发干净明俊，尤其是一双眼睛，如同和璧隋珠，令人心情不禁跟着晴好。

　　雨师妾便问：“你不好奇我如何处理怨气的？”

　　“不是因为有崇明玉碎片么？”他漫不经心道，他私下查过，崇明玉极为邪门，会吞噬周围一切弱小之物，包括各种阴气邪气。

　　她大有让他说下去之意，他打了个干哈哈继续道：“不过邪门的同时却也不可否认它是个妙物，古书记载：崇明之玉，苏枯嘘槁，微技尔尔，其异若何，龙血玄黄……光让此物生死人肉白骨已有些大材小用，它真正的力量大到可以改朝换代，改变一个国家的命数，这样的诱惑之下，又有几人能秉持得住，不学世人趋之若鹜？”

　　“你是世人之一么？”她不置可否，问道。

　　“我是世人，可我不是花不如需要复仇，不是铁怀恩复活晚娘，也并非梁谷梁秋二人要报复世人，怀璧之罪的滋味我可不想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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