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窦靖夷性子喜静，璇玑多才，二人的幽会时光多以探讨琴棋书画为主，实在是一群看星星看月亮男女中的异类。

　　老鸨八面玲珑，见璇玑傍上红得发紫的大将军，主动帮她推掉所有生意，璇玑在她心里的地位又上一层楼。

　　真真是摇钱树，真真是命中贵人啊。老鸨想。

　　真真是大傻子，真真是命中贵人啊。璇玑想。

　　窦靖夷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大将军，他觉得自己不解风情，花重金找纨绔子弟教说俏皮话，于是就出现以下场景：两人幽会，分明是男方先告的白，但脸却比姑娘家还红，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姑娘把男的怎么了。

　　有时候表演得太过用力，璇玑嗔他不务正业，可知儿女情长累英雄，下一刻切身吻他的嘴角，欣赏他脸上的火烧云，实在恋得轰轰烈烈。

　　只是凯旋归来的将军尽往画舫钻，很难没有好事者嚼舌头，斥责璇玑祸国殃民，这些抵制者甚至创了个号召力十足的口号，叫“管管璇玑，救救将军”。

　　众口铄金，积销毁骨，窦靖夷在侯门长大，不会不知道声誉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更何况是姑娘，担忧璇玑听见，便下令瞒着。

　　璇玑托腮笑道：“悠悠之口怎堵得住呢？靖夷，你知道吗，我是被丢在舫前的，走上这条路，并非我所愿。”

　　一个女婴被丢在花楼前会经历什么不必想，她十三岁接客，到现在接的人不下千余。她姓微生，这个姓似乎就已定型人生，所以从不怕所谓的攻讦。

　　窗外小雨淅沥，雨湿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像漫拨瑶琴。

　　璇玑豁达一笑，起身安慰道：“我为人怎样将军自知，用不着旁人评头论足。我既然踏上这条路，日后会经历什么早已清楚，也不需要旁人操心。”

　　窦靖夷不知如何宽慰她，手指抚过青丝，替她簪好珠花，瞥见案上的乐谱，问：“你在调《悲思陶》的曲谱？”

　　她嗯了一声：“你见过？”那是她成名的舞，名动天下的舞。

　　窦靖夷摇了摇头，坦言只是听人唱过几句，那一舞引起不小轰动，回京路上听到，印象颇深。

　　“很美的曲子。”他补充。

　　璇玑摇摇头。美则美矣，不过缺一味东西，这是一首无词的曲子，没有词来铭记，终究会淡忘在世人的眼里。

　　她转了转眼珠，期待又欣喜地看着他：“不如你为我填一阕词。”

　　心上人的事怎会是事，窦靖夷一口应下。

　　彩云易散，欢愉的时间总是短暂如流水，鬼粥好了伤疤忘了疼，在边疆暗暗筹备兵甲，武帝急召窦靖夷回京。

　　离别之夜窦靖夷连夜策马来到褪花时，他想与人告别，但临到关头却近乡情怯，此去一战不知何年回乡，女子青春重要，他等得璇玑却等不得。他摇了摇头，夹紧马腹打道回府。可这时身后却传来急呼，璇玑跌跌撞撞追上来，大声喊道：“窦靖夷！你敢跑！”

　　她拔下发钗，掷地分作两半，发出砰地脆响，笑道：“既然是来与我分别的，又为什么不见我？”

　　窦靖夷心如擂鼓，木然转过身，嗫嚅道：“此战不知归期……”

　　“不知就不知！我怕等得吗！”璇玑吼道。

　　淮城下了连绵的梅雨，似乎是牡丹花谢的时节。他怕她着凉，翻身下马抱住她，璇玑的头搁在他的铠甲上，咬牙道：“不论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二十年，我等你。如违誓言，当如此钗。”

　　罢了……窦靖夷咽下心里的话，回道：“你别忘了。”

　　璇玑怒极反笑：“你还差我一阕填词呢，你也别忘了。”

　　答答的马蹄声远去，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月影之下，璇玑紧紧攥着那半枝玉钗步步回头。

　　看完离别情景，周涣道：“窦靖夷怕是回不来了。”

　　雨师妾扫了他一眼，只是一眼，他从中发现求知欲。周涣心里猜测雨师妾其人这么古板，肯定没看过《牡丹判》，更不会知道自古话本戏折里的套路，立马抓住机会卖弄。

　　从不见波澜的面容裂开一丝缝隙，雨师妾震惊说：“……还有套路么？”

　　“有啊，你看的书得少，当然不知道这些。”周涣侃侃而谈，“——比如杀手说干完这票就金盆洗手，一定会马有失蹄，比如将军说打完这仗就回来娶你，一定会马革裹尸，同理，青楼姑娘一旦动了情，双方都倒霉，古今话本都这样。”

　　雨师妾认真而冷淡地嗯了一声，坦然道：“我确实不看这些。”

　　周涣难得当了回她的老师，心情十分舒畅，再看幻境时间，已到许久之后。

　　漠北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在议论战事，台上璇玑正懒拨琵琶，突然琵琶声断，璇玑起身含怒道：“你们说什么。”

　　客人们吓了一跳，他们正说到窦家的前生今世。窦家历代为大晁效力，此次派窦家攻打鬼粥，武帝怕是有收回兵权的苗头。

　　他们三言两语概括翫月野战役，再添油加醋地说点传言，比如去那里的商人出发前还好好的，回来就断了条腿云云，璇玑吓得不轻，立马丢下琵琶飞奔回房，抽出书匣底下一封封书信，徐徐展开。

　　战事起后窦靖夷一直没忘给她写信，窦靖夷字如其人，清秀规矩，内容也十分正经，比如今天又拿下哪个山头，末了才用规规矩矩的字写道：天凉加衣。

　　她翻看留言时间，才发现几个月过去，书信相距时间越来越远。战事吃紧她不是没听过，自古将军多埋骨，她侥幸地认为靖夷会不一样，却忘了他终归是将军，战场上哪有什么常胜可言。

　　她喊来花不如，连夜收拾包袱前去漠北。她在边陲上策马飞奔，远山往后跳跃，望着不断接近的距离开心半天，甚至能想象窦靖夷腆着脸问她怎么来了的情形。

　　变数便在这时猝不及防出现，途中歇脚添置物品时，马贼逼进村镇奸/淫掳掠。

　　这是常在边境作恶的团伙，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见她姿色殊伦，将她连同其他几名少女掳进去日夜奸/淫。那时候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的日子，那时夜以继日地接客，稍有反抗便会挨打，和蛇一起关在漆黑的屋子，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只有麻木不仁。

　　半个月后，马贼们见她温顺服从，便不再那么严加看管，过了几天已默认她可以四处走动。

　　璇玑死尸般游荡，路过库房，看到一个女子隔着洞开的大门求救，可她哪里救得下，女人转身咬掉马贼那东西，马贼失声尖叫，斩/马/刀落下，女人的头颅滚到脚边，双眼还带着死不瞑目的狰狞。

　　马贼出来捡头，还不忘狞笑着摸了把她大腿。事后璇玑木然地起身，穿好衣服游荡到后山。

　　她在后山捡到匹狼崽，用簪子刺死它拖着尸体在山寨里游荡好几天。马贼们嘲笑这婆娘疯了，当夜狼群奔进山寨惨叫四起，才知道疯婆娘在报复他们。

　　她找到白天的屋子，把女人的尸体埋了，一把火点燃贼寨，在火光与尖叫中逃跑，火光照亮红色的决绝背影，身后是凄厉惨叫。

　　没有盘缠，没有马匹，没有干粮，好在遇到巡逻的军队，问清楚后把她送去窦靖夷身边，璇玑大喜过望，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赤脚跑去找人。

　　窦靖夷正在商榷军机大事，须臾才拉开帐帘。

　　种种屈辱不堪在见到那张熟悉的脸那刻土崩瓦解，只要能见到他一切便都值得。璇玑欲哭无泪，又喜又笑。

　　然而窦靖夷只是望着失态的她脸色铁青，简单安慰了几句便托军将带回去严加看管。

　　璇玑乐得自在，不察有异，整理出他的衣裳补起来，补好衣服，趁太阳没落山挂在营帐外晾晒，彼时窦靖夷牵来一匹枣红马走来。

　　璇玑一喜，迎了过去，窦靖夷将缰绳递给她道：“你走吧。”

　　“好，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越远越好。”

　　璇玑看着自己粗糙的指甲，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艳比牡丹、名动四方的美人儿，低声羞赧道：“我该去的地方是你身边。”

　　窦靖夷又皱了一下眉，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抬了抬手，身后的军将立马上前钳住她。璇玑脸色巨变，惊惶道：“靖夷，你做什么？”

　　窦靖夷却沉默不说话，见军将手足无措，抱着她，将她强按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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