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

　　水中轻柔飘散的银色发丝，蔓延开丝丝缕缕的晶亮，一点一点，好似浪尖粼粼的波光。
　　你隔着看若无色的波纹仰望天空，烈日隔着卷起的白沫摇晃得炫目，落在你的鼻尖便是依稀灼热的温度，转转眼睛，小巧的热带鱼身后拖着长串的泡泡从你面前穿过，像一只只最斑斓的彩色气球。
　　这些都让你忘了呼吸，你最爱的最爱的海。
　　直到一双手温柔地从水中拉起你，你突然腼腆地笑了抓着他。
　　一身白衣的少年弯下腰，银青色的发丝就这么降下来降下来落到了你的脸上，他轻垂的眼幕布满长长睫毛，含着笑，「该回家了。」
　　他的声音轻盈低回，是那么好听。于是你想都没想的就点了点头，水珠由你的长发甩向他，而后顺着他美丽的脸庞缓缓滴下。
　　他笑了起来也没说话，只是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整个盖过了你的脑袋，然后轻轻擦拭你濡湿的银色长发。
　　你低着头，一如既往地靠到他耳边轻声诉说着，说你在海中的所见，说你在海中的所闻，说你想回到家就和他一起演奏海之奏鸣曲。
　　说着说着你抬起了头，拳着小手拉起毛巾的两角偷偷看他。他笑吟吟地问你怎么了，你就合着双手去替他擦擦。一条洁白的柔软的大毛巾，仿佛就成了你们兄妹之上最亲密的白帐。
　　一缕柔软的头发披落到眼前，他清俊的容颜转过来望着你，唇边流露出一丝宁静的微笑，深深的蓝眼睛里顿时有了一种宛如魔力的光华，静静的绝不炫目，好似掠过白莲的月影。
　　这也就让你忘了别的，你拨着他的头发，笑得眉目宛然，你最爱的最爱的哥哥。

　　
　　如果一定要你说的话，你最爱的人一定就是他和母亲了。
　　从你有记忆以来，除了母亲，他是最久伴在你身边的人。
　　他教你用画笔估计比例，然后为你擦去沾到脸上的颜料。
　　他和你一同练习上下弓，然后守在一旁指点陪练打节拍。
　　他与你辨认着海里鱼儿，然后你最喜欢的地方就成了海。
　　——不，你想自己应该本来就喜欢海吧。美丽的、遍布了大海的故乡，他银青色的头发，便是你最早见到的海。

　　
　　即使是多出美人的故乡，你也没见过如他这般拥有一头淡淡的水也似的发色的人。
　　你常略垂着首，听任母亲梳理着你缎子一样柔顺光滑的银发，发丝在屋子的柔和的昏暗中发出轻微的声音，就像丝线绷入玉帛时几不可闻的撕裂声。他则双手交握着放在膝头，侧头凝望着你和母亲，等待着一会儿的一同外出。
　　他说你的头发很美，像通彻的冰晶融化，像浅淡的月光含雪。
　　他却从来不知，你是怀着如何安静的依慕默默望着他波纹一样天然微卷的发梢。
　　最清澈的水痕，你在心里默想道。
　　另外的两位兄长岁数和你们相差太大，你和他还在由母亲梳头发的时候他们早已是住宿学校的优等生了。
　　所以母亲总是逐一为你们整装，然后拉着小手就带着你们两个出门上街——是她拉着他，而他的右手拉着你的左手。
　　软软的，两只相握的小手。
　　即使那些街道和你们那个海岬小屋相比要热闹的多，但你是安心的。
　　因为你知道他举止轻轻的，却是捉牢了不会放手。
　　因为从那只干燥温暖的手中静静流淌出的温柔，顺着双手的相连，在周遭一片纷杂的声音里，流水一般，又静静地融入了你的心里。
　　这样一对简简单单、清清澈澈的小儿女，你们手拉着小手，安静地在门外等待着母亲结账出来，就像是上天最精致的艺术品。
　　有不相识的妇人们就那么感叹了，『多漂亮的两个小姐妹』。
　　他微微一怔，而你仰头轻轻辩解，「哥哥是哥哥。」
　　在那些惊讶的噫声之中，他捏了捏你的手，你突然就很开心，仿佛自己可以保护他了一样。

　　
　　当然，能让你产生这样错觉的时候很少。
　　后来你回想起来，或许在那纤弱的外表之下，他总是在不动声色地守护着你，守护着母亲。
　　他的特别你倒是早就知道了。因为你比任何人离他更近，也比任何人更爱着他。
　　你从很小的时候就深信，你的小哥哥，一定是整个惑星最清澈的水幻化出来的妖精。
　　还是音乐的妖精，一定。
　　但母亲会微笑着提醒你，你们兄妹的容貌是如此的相似，又是如此的像母亲她，他怎么会是凭空出现的水精灵呢？
　　他是你们的家人，毫无疑问的。
　　可是母亲并不知道，当他立在窗边望着细密的小雨，当他慢慢闭上眼睛，侧脸宁和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是爱着他的平静温和的，爱着这个仅仅是随便地站着就好似漂浮着的少年，但你在那一瞬间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浓浓的、却是也是淡淡的雾气，掠过你纤细清明的心灵。
　　几年以后你才懂得了那雾。
　　而他回过头来，倚窗含笑。轻轻的叫出你的名字，唤你一同听雨。
　　那场不大不小的雾没由来地就消散了，消散在他美丽和睦的眼睛之前。

　　
　　后来他那双眼睛里有了更多的东西，像两片沉沉的望不到底的汪洋，又仍是那么美好宽容的温柔。
　　你知道那是什么。
　　母亲的身体本就不是那么好的，卧床的时间渐渐多了，你记忆里就不见了他由衷的笑——或者呢，他似乎从就不曾有过开怀大笑的时候。
　　他还是笑着的，目光明亮温和，唇角的弧度很好看。当母亲有胃口的时候，他坐在一边，一直一直地望着，脸上就是那样的笑。
　　但他，像是不再会为他自己笑了。
　　为此你有些难受，你不希望他是这样的。
　　他的音色仍旧丝丝入扣，委婉而温润，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但他却只是裹足而立，浸没在那份为家人而奏响的低柔音调之中。
　　于是他与这个小小的家以外的世界越来越远，他的微笑是缄默的，他的温柔是疏离的。可你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不想让旁人为难，宁愿压抑自己，他总是把自己的情绪放在考量的最后。那个善良真挚的小哥哥仍然在，只是依稀被清水涤净了铅华。

　　
　　如果他能为自己多活一点的话，那个总在白色海滩仿佛等待的少女是否就能进入他的生活了呢？
　　你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从那个少女提起裙摆逐浪开始，他的目光就和水花一起不由追寻起了她鲜明的身影。
　　碧海蓝波，如贝的双足留下一串细碎的足印，在阳光下与小狗嬉笑着的白衣少女，飞走的草帽下飘起一片灿烂的银色发丝，汇聚了日下的所有星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画笔停了。你抬头去看他，他凝视着那一副光景，随后向你露出带着些许疑问的侧首微笑，似乎是问你在看什么。
　　你还是头一回对他带了点心知肚明的狡黠。错了呀，你的小哥哥。不是你在看，是他在看。
　　在他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年，那个白衣的少女就断断续续地出现了整一年。你想或许你知道她在等的是什么，但是他始终都没有向她走近，只是远远地望着她的身影。
　　很多次你都想问他，也许可以和那个少女说说话呢。
　　而他的目光似乎投注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淡然地含着笑，宁静的侧脸上是温婉纯粹的欣赏。
　　纯粹的仿佛不可亵渎。所以你最终没有说。
　　那个少女对你的小哥哥而言，也许就是一个模糊懵懂的梦，象征了他心中隐隐渴望的、以他的性格永远也做不到的光束。
　　何以每到这片海边便怀着期待寻找少女的身影，何以久久望着她好似移不开眼，何以不曾向她走去……因为他并不明白这些，所以你不说。
　　总是在为别人默默考虑着、如此成熟的小哥哥，你只是想呵护他这罕见天真的纯白。其它的，只要等他自己明白过来的那一天就好了。
　　——当时你是这么想的。

　　
　　那一天却最终都没有来到的机会了。
　　母亲是温柔的，他是温柔的，你也是温柔的。
　　其实你却多么希望他不是如此的温柔……就好了。
　　在月下，他抱琴坐在阶上，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两者一般的晶莹，而名为月光的水银撒了他一身，仿佛起了淡淡白雾。他身后是纷扬的细碎白沙，与柔软的发梢一起在夜风中飘动。
　　白衣胜雪，唇边淡淡的笑意美得圣洁，他胜过了任何一座女王的像。你一时看得失了神，这一幕忽然就更为朦胧似梦。
　　但你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走向他身边安静地坐下，一如你们既往的相处。
　　是的，你们之间从来就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只需要无数次合奏更推就的、同事也是与生俱来的默契即可。
　　呵，你甚至都不需要去问他为什么不再抗争而是选择了顺从。
　　哥哥，哥哥。
　　他面前的八音盒发条慢慢卷动，然后随着他的手指离开，音符一点一点流淌出来。他又将手移回弦前，流水一般地轻拨慢捻，一边静静地望着你。
　　你想要做最后的一次合奏，但小提琴突然变得如此沉重，拖累你的手只能无知无觉地垂在冰冷地面。
　　『我将来一定成为出色的演奏家。』你只是这样唐突地说道，带着坚定的微笑。
　　他伸过手来轻抚你的发丝，「我相信。」
　　这就是他单独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珍重》。
　　它是你故乡最优美的名曲之一，因为你的缘故传遍了各个星球。人们赞美着它的起伏温暖，赞美着它的音色细腻。
　　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个一个音符的流动，温和而又低柔，其实是一首更适合于竖琴的曲子。
　　但你反反复复地以你的小提琴演奏着。
　　他听得见，听得见。
　　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天，那个白衣少女伫立在浪中向他回首还视了最初最后的凝望，那个被少女遗放在岸边留赠给他的音乐盒，你知道他一定会带在身边。
　　只是他不会知道，当他跑去已经找不到少女消失的踪迹之时，你跑回岬上，小心地将草帽藏起，将披散的银发束起，然后返回做出了一脸的毫不知情。
　　他不会知道，他最后远远的惆怅，其实是一个永无句号的惆怅。
　　因为你希望他走得无牵无挂，走得平静安康。
　　你微笑了送他，音乐盒微笑了陪他。
　　而现在你回到了这片雪白的细沙，以你的琴声向他传达着你的祝福。
　　你依稀听到了音乐盒叮咛的重声，听到了他在那儿抚着琴。唯有音乐能穿过时空，穿越永恒，到达这同一片蓝天下的他的身边。
　　希望这首曲子能长伴在他的身边，在接下来漫长的时光之中。
　　珍重，珍重。你的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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