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初次见面时其实你的目标并不是他。
　　有钱人家的少爷仔。你知道他的爸爸还是个贵族老爷。
　　在某一天的深夜，突然出现在村子里的某辆马车带来了这一家人。几天后你就在那边的门口偷看着他们忙里忙外收拾整理的样子。
　　其实你喜欢看的是他的妈妈。年纪应该差不多，你在心里捉摸，为什么你自己的妈妈就没有那么无时无刻不灿烂说笑着的年轻活力呢？就像整个人都透着阳光。
　　看着看着有人在旁问你在看什么，你想也没想就回答在看阳光。
　　「阳光啊……」那个声音不无遗憾，「还以为有宝藏呢。」
　　你回头吓了一跳，比你矮半个头的男孩顶着棕色鬈发的脑袋，学你的样子猫着腰躲在后头。
　　「你是谁？」你压低了声音问，想把他吓跑。
　　他也小心翼翼地回答，说话时还紧贴着墙壁，「不要问我是谁，我的朋友，要问我是来干什么的。」
　　你心里一下乐了：这不是《勇者传奇》里勇士里克单枪匹马冲入王城、在酒馆招募同伴时说的嘛！
　　不过，这估计也还是你头一回见到会和陌生人这么交流的家伙。如果不是因为瞧着他长得端正眼神不赖，早就以为他是个傻子了。
　　正当你心里小小地鄙视了他一把的时候，你听见有声音从自己的嘴里出来，「嘿，不必了，除了正义没有什么其它的报酬能驱使我。」
　　还接得顺理成章。
　　他立马两眼放光，只差没跳起来拥抱你。「我正是为此而来！」
　　注意瞬间全被吸过来了。他这边兴奋不已，你却是尴尬地要死。叫什么叫呀，你的秘密偷窥都被这大嗓门给破坏了。

　　
　　不过后来你也没为这事和他绝交，因为你们俩根本还没结交呢。
　　相反的，你就此踏上了与他结交之路，成天和他跑老街外面的空地上拿了树枝当剑挥，追追跑跑，热了累了就串他家里休息。
　　说老实话他爸爸妈妈都是好人，尤其是他的妈妈，熟了更是让人喜欢。他们一家子也没个大小，就你看到，半点都没有你妈说的城里老爷的样儿。
　　——话说回来，有谁见过大老爷啊夫人啊的和自己孩子外加一条大狗滚一道在地板上疯的吗？
　　在一块儿玩了三四个月，你妈注意到向你询问的时候，你想也没想就这么回答了。
　　你妈呆了半天，就是皱了眉一脸的不相信，在你看来眉头的褶皱都能夹死哪只路过的倒霉小飞虫了。她想了想还是警告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那些贵族老爷们可不是你们家能招惹得起的。
　　说了一长串最后你总结出来了，就是再不听话溜去他家小心棍棒伺候。
　　这下你可气炸了！先不说他家可爱的妈，有趣的狗……你一脚踩着凳子严肃地瞪着你自个儿的妈，「没门，女人甭管男人的事儿！《勇者传奇》我们正演到大魔王登场呢！！」
　　然后你在擀面棒的挥舞下，上蹿下跳动作利索地扑进了自己的房间——孩子，你显然是久经考验。

　　
　　没过两天的一个晚上，他埋伏在你家门外学鸟叫，你在听到那古怪的叫声后险些没来得及闷到被子里再笑。
　　等你开了窗偷偷爬出去，你对着满脸关心的朋友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布谷鸟可以改名叫独孤鸟（嘟咕）了。」
　　他一脸委屈，「不是你让我换暗号的嘛。」
　　废话，不然你家窗户早毁在这小子的石子儿下了。力道又足又准，敢情他是神枪手投胎的。
　　你白了他一眼，一五一十地跟他摊明了现状，就是你不幸被恶势力控制不能再和他继续拯救世界的伟大事业了。
　　他听到此后你们的活动恐怕要转向地下时终于反应过来了。那悲愤的眼神，就在你担心他会直接冲进你家去找你妈理论的时候，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为了捍卫友情的大无畏，说了句让你全权交给他就行了。
　　你就这表情记得很牢，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这表情登门拜访来了。
　　你可以发誓那的确是“登门拜访”，那小子衣着整齐还把老挽着的袖子也放下来扣好了，套你妹激动的汇报：不得了，神石（绅士）！
　　他讲话很有礼貌，认认真真地宣布你们是好朋友。「对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能直接来找他吗？请不要怀疑我们的友情，就算高山峻岭也不能阻隔。」临了他正儿八经的话几乎让你一头撞死在墙上，你真不知道这傻瓜脑子是怎么长的。
　　你没料到的是你妈就此败倒，对他的礼貌赞不绝口——虽然你总觉得她夸他爽朗的笑容明亮的眼睛的次数似乎还更多一点——还不忘向你下达了以后要多多带这位朋友回来玩的指令。

　　
　　对于热情待客这个命令，你妹毫无抵触消化的过程，执行地最为彻底。
　　她自打见过他以后，不仅在他上门的时候铁定跑来插一脚，还常黏着你要跟你们出门一起玩。
　　尽管你们更想要一个女巫。但他本着『朋友的妹妹就是自己的妹妹』的精神，欢迎了你妹妹的加入，从此你们的勇者游戏里就多了个被拯救的公主角色。
　　这点上你得承认他比你这个做哥哥的更照顾妹妹，在你和妹妹对瞪的眼睛烧得嗞嗞作响的时候，他通常都能让她的眼神直接转为最温顺的小白兔。
　　如果说你们一家子都对好看的没啥抵抗力不能说明问题，整条老街也迅速地被他征服，这点就有点不可思议。
　　现在回头想想，你还记得事情的转折点就是他居然在庆典时逐一敲开了每一户对他家还怀了一条浅沟距离的门，挂着毫无负担的大大笑容递出了讨糖果的篮子，你眼见着随着他微笑伸手那条沟上瞬间横过彩虹桥。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人们口中开始多了诸如『那孩子每天晨跑都会和我打招呼』、『见了谁都笑得很大方很真诚』、『昨天他扶了我家阿婆回来还跟我说不用谢以后他有空可以陪阿婆散步』之类的关于他的谈话内容，而街上的孩子们早在他带回满满一篮糖果时就将慷慨的他视作了老大。
　　最后他不知不觉地就成了老街的明星。
　　到此你算是彻底服了他。

　　
　　不过有一点，只有一点你是绝对不会让他的。
　　那就是谁演主角里克。
　　关于这个你们从初识的八岁一直争到十二岁，但总是他赢。可以说，这是你们钉在铁板儿上的友情中唯一固执的争论。
　　没办法，虽说英雄的伙伴们也不赖，但始终嘛，英雄才是男孩子最崇拜的。
　　之所以只是争到十二岁，是因为你为此耍了赖。
　　那次当他高高站在柴堆上，拿着木剑宣布英雄当然应该是最厉害的一个，这无数次怨念的累积导致你在下头特咽不下这口气。
　　在心里比划了半天料想也打不过他，你突然就把簇新的大红外衣扯脱了甩在肩上打个结，窜上去叉着腰威风凛凛，「你的红披风呢？」
　　他搔搔头，『哈？』地一声表达了疑惑。你就满脸得色地告诉他，「英雄都是穿红披风的！哼哼，这都不知道？」
　　那是你唯一一回打败他扮了大英雄勇士里克，平日他可都是大伙儿公认的不二人选。
　　即使回家后因为弄脏了新衣服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你还是觉得值。因为你可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如此的懊恼呀，就好像终于赢了他。
　　接着嘛，我的孩子，当第二天他也穿了显然是他妈妈特制的正宗红披风出来，自然也就没有你出场抢主角戏份的可能了。
　　你在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应该和他说『英雄都是红头发的』，看他还能怎么办。但是瞧着他变本加厉地将红披风当成了每日必备，你捉摸了半天也没有再说出来。
　　不是因为别的，对象是一单纯过头的直肠子，后果你可不敢承担。

　　
　　你曾和他蹲在地上打弹珠，然后赢走了他满满一盒。
　　你曾和他攀岩摔断了腿，他就一路摇摇晃晃地背了你回来。
　　你曾和他一起研究打水漂的技术，他大嚷厉害的时候你美了半天。
　　你曾和他每年在墙上划上两人的身高，只不过当他的那条线很快高过你之后你就不甘心地终止了这游戏。
　　你也曾因为偷偷喜欢着的女孩老瞅着他而发起挑战，虽说最后输得挺惨的而他还不知道起因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还一本正经地想着以后把自己妹妹嫁给他好了，那么等他的小妹妹长大你也好亲上加亲，这家子的基因铁定错不了。如果你知道他到十四岁就走，没准儿还会考虑更早先下手为强呢。
　　是的，他十四岁就走了。
　　据说是圣地来的那些使者拜访了他家，之后没两个月，从城里来的大队马车就来接他们全家。
　　并排坐在柴堆上，他告诉你说那是他祖父母的马车。
　　这样想想你也从来没问过他家里的事，为什么他们家会出现在这里，之前他们家又在哪里。
　　关于他爸妈的传闻不是没有听说过，但他们一家子总能让你忘了这些。
　　仿佛他只是理所应当地融在老街的地头上。
　　你站起来冲回了家，捧着一大盒的弹珠，还有你最心爱的弹弓回来。他则送了他常用的木剑给你。
　　你们共同宣誓友情与忠诚，拿别针刺破了食指，分别在他写的一纸誓言上点下血印，然后连同那盒弹珠一起埋进了你家后院树下的蒲公英丛中。
　　抬起头，这个现在看来有点可笑的过程在彼此的脸上容光焕发，显得是那么庄重和崇高。

　　
　　他踏上马车挥别了老街，虽说你为了那根铜别针担心感染了半天，你始终也没后悔。
　　那一天妹妹扑在怀里哭了，但你没有。
　　因为你是男子汉，因为你相信你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但他从此没再回来过。两年后你听说他去了圣地，所有人都为曾经认识了个守护圣而光荣。
　　再过了几年妹妹出嫁，你随口嘲笑起她的初恋，可她差不多都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你有了一群孩子以后，也教他们玩弹珠打水漂，也讲《勇者传奇》给他们听。可你几乎从来不会提到他。
　　一直不提起，慢慢的你想记忆里大概也就没这个人了。
　　可你并不曾忘了他。你带了孙子去城里看庆典，在那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站在台后，听金发的前辈代表所有守护圣发言，还是年轻英俊风华正茂——还是披着红披风。
　　一阵风吹过他的红披风，露出了腰间的弹弓，那是你送给他的离别礼物。然后孩子在旁边问爷爷爷爷眼睛进沙子了吗。
　　没错那只是沙子，因为你是男子汉。
　　你回到老街独自挖出了树下的铁盒，那里早已是一片烂漫的绒白。
　　当年的纸片已经发了黄而弹珠仍旧通透。正如他看起来还正十六七岁，而你已经老了。
　　但是你想他一定也没忘，就像你到现在也没忘他的生日，没忘他在阳光下充满感染力的笑，没忘你们之间的友情。
　　因为他不是早就对你这么说了嘛，我的朋友——
　　『就算高山峻岭也不能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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