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潮汐

　　校长办公室里。

　　黎娜捂着半边脸，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她恶狠狠盯着站在面前低头不语的鹿晴，憎恨中透出隐约快意。

　　校长女儿的脸也敢打？这书是别想再读了。

　　片刻的死寂后，办公室里响起一声怒喝：“荒唐！”

　　老板椅上的中年男人用力一拍桌，猛地站起来，脸和脖颈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我前几天去市里开会，教育局的领导才表示要杜绝校园暴力！给青少年健康的成长环境！结果呢？”

　　他没有直接骂鹿晴，而是先拿她的班主任萧丽开刀：“萧老师，这就是你手里的尖子生，书都读到哪儿去了？成绩不见多优秀，还丢了同学友爱，忘了做人的基本！不是我偏心黎娜，你看看她的脸，给打成什么样子了？”

　　萧丽看了眼黎娜，小姑娘用手遮着脸，唇角有隐隐冷笑。

　　女生之间的小打小闹也能上升到校园暴力，真是绝了！就黎娜在学校里前呼后拥的架势，指不准是谁欺负谁。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所学校毕竟是黎家做主，鹿晴打了校长的宝贝女儿，这歉要是道得不好，只怕连书都没得读。

　　她心里重重叹气，上前一步，先低头鞠了一躬：“是我没管好手底下的学生，回头就让她写三千字的检讨好好认错！”

　　黎娜的目的是把鹿晴赶出学校，写个检讨就了事，那怎么行？

　　她猛地坐直身，赶紧给父亲使眼色。

　　男人悄悄压了压掌，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女儿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打了，肯定是要为她讨回公道的，否则，他这校长当来何用？

　　冷冷打量一眼面前的女生，他再次开口，把事情往死里说：“为人师长，我们立志做好学生教育工作，坚决打击校园欺凌、校园暴力，保护青少年身心健康！这一问题年年都在强调，却一直没有效果。为什么呢？”

　　他顿了顿，道明意图，“那就是惩处力度不够！犯了错误，随随便便写三千字检讨就了事，怎么可能得到学生的重视？所以，为了防止今后此类恶性事件再次发生，我决定给这位同学开除处理！”

　　开除？！

　　办公室里除黎娜外，都露出惊愕表情。

　　建校这么多年都没谁被开除过，男生们打得头破血流进医院也是留校察看，鹿晴不过冲动之下给了黎娜一巴掌，怎么就给开除了呢？

　　落后的小岛，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女孩子出头的机会本就不多，难得鹿晴成绩优异，眼看明年高考就要熬出头了，这时候开除，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白费了不说，光明前途也被一并葬送！

　　萧丽急得要命，脱口便道：“黎校长，这处分会不会太重了？”

　　“重？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打人！现在不纠正过来，出了社会岂不是要杀人？”男人拧着眉，厉声嚷嚷。

　　萧丽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情绪：“黎校长！只是女生之间的小纠纷，有必要上升到那么恶劣的高度吗？”

　　“只是女生之间的小纠纷？萧老师，这话是你一个当老师的该说的吗？”见萧丽要辩驳，校长摆手止住她，继续说，“想护着手底下的学生，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这是在变相地害她！别跟我说什么她还只是个孩子，犯了错误就应该承担后果！这是我身为一个校长，想要教给孩子们的人生道理！”

　　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无非是想以权压人，替自己女儿出气！

　　萧丽看透他的嘴脸，涌上胸口的怒火难以克制，她攥紧手，扬声质问：“黎校长！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你只听黎娜同学单方面的说辞就下定论，未免太武断！”

　　“什么单方面的说辞？那么多同学都看到她打了黎娜，你还想替她辩解什么？”

　　萧丽气不过，拽了鹿晴到他跟前：“那她脖子上的掐痕呢？”

　　男人眸光一晃，轻咳了声，为女儿找理由：“谁挨了打还傻站着？黎娜正当防卫而已。”

　　“正当防卫？”萧丽咬着这四个字，语气说不出的嘲讽，“言语攻击也是一种暴力，据我了解，鹿晴是在黎娜说了非常不堪入耳的话之后才动手打了那一巴掌，要这么说，她也是正当防卫！”

　　“萧老师，你这是偷换概念！”

　　“您这是以权谋私！”萧丽彻底爆发，直接拍桌跟他吵了起来。

　　办公室里还有校书记和其他老师，谁也没料到区区一个班主任胆子这么大，居然为了自己的学生和校长吵起来。

　　何必呢？饭碗要紧！

　　于是纷纷上来劝说。

　　办公室里鸡飞狗跳，吵得不可开交。

　　鹿晴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的那一巴掌惹来了多大的祸患。余光瞥见黎娜缓缓放下手，被遮掩的那半边脸，红印早就淡得看不见，反倒是她脖子被掐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昨天你把转校生带去小巷子里做什么了？贱不贱啊你！”
　　——“瞪我干嘛？说你婊还生气了！呵！我说得有错吗？成天缠着赵凛的人不是你？”
　　——“看转校生家有钱心动了是吧？想跟着他回京市过好日子？那就拜托你，以后专心舔你的高枝，别再借着青梅竹马的名义和赵凛暧昧不清。”
　　——“啧！渣爹浪妈，难怪能生出你这种货色！”

　　她只是去洗个脸冷静一下，结果不巧遇到黎娜。

　　从小被捧在掌心的公主，以轻描淡写的口吻，一字字往她心上捅刀子。

　　家庭的变故是扎根在她心底的噩梦，也是她最初对江岛产生厌恶的缘由。好不容易淡化的阴影被再次泼上墨，重新在眼前无限回放。

　　她耳边嗡嗡作响，本能地想要面前的人住口。
　　那巴掌根本没用多少力气，结果却被黎娜夸大其词，闹到要开除她的地步……

　　一面是推她下地狱的黎娜，一面是为她据理力争的萧丽。她不想低头，不想松口道歉，可目前这种情况……

　　她该，
　　怎么办……？

　　*

　　“什么？开除？”

　　偷听的几名同学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情况说了一遍。得知黎校长铁了心要把鹿晴赶出学校为女儿出气，甚至还要一并赶走为学生争取权利的萧丽后，班里同学都炸了。

　　“我当时也在厕所啊！明明就是黎娜嘴贱！要我说，一巴掌算轻的了！她要是敢这么骂我爸妈，我非把拔粪宝塞她嘴里不可！”

　　“以前不认识鹿晴，听到年级里那些流言蜚语，还真以为她是缠着赵凛的绿茶婊呢！同班后发现，全他妈都是造谣！说不定就是黎娜造的谣，谁让她喜欢赵凛，赵凛都不想鸟她呢？”

　　罗薇眼睛都红了，刚才躲校长办公室外面偷听，气得她差点冲进去打人！还是魏俊跟张洪洋拦着她，免得事情闹得没法收场。

　　“什么狗校长，老娘要上教育局告他！”

　　张洪洋：“姑奶奶，都这时候了，咱想点儿实际的成吗？”

　　“还不够实际？现在网络不挺发达吗？我曝光他！我号召全国人民对付他！让他狂！”罗薇发狠地说。

　　张洪洋叹口气：“说得轻巧，上热搜不要钱吗？那么多走投无路求曝光的最后都不了了之，我们一个十八线小岛的破学校，能吸引多少人关注？”

　　“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鹿晴和萧姐被赶出去吗？”

　　一片喧哗中，在纸页上随意勾画的薄夜里手停住，沉默地听了片刻后，他扔下纸笔起身，从后门离开。

　　走廊不比教室安静多少，议论声从各个班传出。
　　鹿晴打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即便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场面，也从处处可闻的八卦中了解个大概。

　　眼前浮现女生娇憨的脸孔。
　　纤细手腕一折就断，还能打人？

　　那个黎娜……
　　打扮乖张，身后领着一众小太妹，根本就不像是会吃亏的角色，这次倒装起柔弱的受害者了。

　　这些豪门里玩儿剩的伎俩，在他眼里无异于小儿科，闹这么大，无非是想找个由头把人赶走。

　　江岛这边的事全由霍亦轩操办打点，除了进校第一天，他和黎校长没有更多的接触。

　　印象中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咆哮竟从校长室涌到了楼梯口：“我说开除就开除！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谁有异议就跟她一起滚蛋！”

　　呵！这么嚣张。

　　他眸光深沉了几分，压着唇，加快脚步走去校长室——
　　趾高气昂的中年男人、尴尬的□□、愤怒的班主任、沙发上冷笑的高挑少女，以及…一旁娇小无助的背影。

　　他拧着眉，在两道偷听学生们诧异的视线中，抬脚跨进了那扇气派的实木大门。

　　办公室霎时消声。

　　校长没料到薄夜里会在这时候出现，愣了下，秒变一张和颜悦色的脸，亲切问道：“夜里同学，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吗？”

　　所有的人都看向他，唯独萧丽身边的女孩没有。
　　她还低着头，垂放身侧的手紧紧捏成小拳头。

　　那是害怕、委屈，却又不肯卸下坚强的姿态。

　　他唇抿得更紧。
　　倒不是什么匡扶正义的热血少年，但想到她昨天还为拍到几张橘二的照片笑得一脸明媚，今天却一声不吭承受不公平的指责和谩骂，心里便浮起难以名状的不快。

　　扫了眼一脸讨好的校长，薄夜里沐浴着众人疑惑的目光走到鹿晴身边，停住，低垂看她的眼里噙着一点窗外的光，剔透清亮。

　　春日的风卷过耳畔。

　　鹿晴扭头，蒙泪眼里倒映着少年清隽脸孔。
　　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可此时此刻，她却看到无尽的温柔。

　　“走了。”他说。

　　——就像从天而降解救公主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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