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夜渐深沉，寒意渐浓，站在门边的韩县令如坠冰窟，他身上的汗被冷风一吹，透心寒凉。

　　此时灯火下的俊美公子，在他眼中如同十殿阎罗一般，冷冷逼视着他。

　　韩县令突然有些明白老师为何说事情还有转机，再三让他来寻这位千机宫主。不过一日时间，对方就看出端倪并查出贡品之数，可谓神通广大。

　　他脸上神色变幻，内心惊涛骇浪，收起了先前的不以为然和轻视之心。正想着怎么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口，灯下人影逸立而起。

　　清雅的身形站定，宫主收回了目光，他略扶了一下自己的左臂，几不可察微微皱眉，有些漫不经心的道：“此行是为协查此案，既然此案为虚，于江湖无关，明日返程。”

　　最后一句像是在吩咐下属。韩县令听闻此言，赶忙打断自己混乱的心思，他神色惊惶的几步上前，长揖而拜：“景公子，韩某有事相求。”

　　宫主冰冷的目光落在韩县令背脊之上，寂然片刻，才道：“何事？”

　　韩县令直起身来，艰难的说道：“是…还是贡品一事。”

　　他一时不知如何说清，只觉迎着对方的目光，每一刻都是煎熬。

　　此时宫主身后的欢喜眼含忧色望了一眼宫主的左臂，他对着站在韩县令身后的计都使了个眼色，计都余光瞥见，上前一步冷声道：“既然有求我们宫主，还不速速道明所求何事。”

　　韩县令神情挣扎，最终无奈一叹，“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宫主闻言往窗边茶案行去，对身后欢喜淡声吩咐：“茶。”

　　欢喜恭声应是，一转身就瞬间变脸，怒视计都一眼，才悄然出了雅室。

　　*

　　一室茶香弥漫，韩县令饮了一口热茶，才斟酌着缓缓道：“珍珠失窃之事，其实是真也是假。”

　　“韩某是去岁才被调任明水，初到任上，还未及熟悉地方情况，就有人找来县衙，呈上一封请命书。那人不是别人，却是韩某少时的老师。”

　　“老师仕途多年，虽后来流放至此，但仍心怀悲悯。他是因为目睹珠民艰辛和珠贝滥采，才上书官府。请命书中直言，驱无辜之民，蹈不测之渊，以求不可必得之物；万落千村半已残，后宫犹未增颜色；勿忘前朝湖石之祸，请减珠民赋税和珠贝采伐等事。”

　　当时白发苍苍的老人拿着请命书到县衙，他先是震惊于老人身份，再是惊讶书中所言之事。

　　“韩某也是那时，知道了明水县的真正情况。这珍珠城并不似外间传言那般珠玉满城，珍珠早已因为珠贝损毁而连年减产，即使频频下深海去险地，隆冬之月也下海采珠，都所得无几。更何况，采珠一事实属不易，其间溺亡珠民不计其数，万命沉渊，现在甚至开始出现逃亡，不难想象，假以时日，聚众暴动也不是不可能。”

　　谁能想到，美丽的珍珠，其实是采珠人含着血泪从深海中以命换来。

　　“然而韩某一个小小县令，手中权柄有限，除了尽量减少征调和杂赋，也无计可施。我也只能再向州府上书陈情，请减珠民之赋和贡品之数。然而一段时日过去，韩某的上书如石沉大海一般，了无音讯。”

　　“明水有四大珠池，其中以黑龙湾为最险，屡丧人命。但就算韩某不再调遣珠民去黑龙湾，命事依然时有发生。后来韩某又屡次上书，但都和第一次一样，毫无回应。”

　　“大半年时间过去了，春日贡品也不遥矣，可韩某却惊讶的发现另一件事。公子知道，南珠贡品数额为百珠，可是当时所得上品珠却不过二十之数，这岂不奇怪？就算是有早年余珠填补，也是远远不够。”

　　他当时的震惊无以言表，比得知明水实情还要惊讶，种种想法在心头盘旋。

　　“韩某没有声张，只私下带着心腹属下暗中查账，可当时账簿所记，历年所得不说颇丰，贡品之数却是绰绰有余，怎么到了韩某这里就锐减到了这般地步？而且以当时的情形来看，实在不像每年能得百珠的样子。”

　　“韩某又四下查探，虽然其中屡遭暗阻，却也叫韩某查到了另一些隐情。入档的账簿，和外面侥幸留存的几本杂簿，珍珠之数却是对不上的。杂簿上，上品珠确已连年减少自不必提。最为可疑的是，除上品珠外的其余珍珠，入档账簿竟然比杂簿上少了半数。”

　　“也就是说，韩某之前的历任辖下，每年竟有一半珍珠去向不明，既未从明面上流出明水，也未在明水库房。”

　　“而州府每年对账只对入档的账簿，从来不会复查杂簿。”

　　当时他每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就越是胆战心惊，日日处于惶恐之中。

　　“事已至此，就已经不是我一个小小县令能查清的事了。韩某也知道，恐怕是触碰到了某种隐秘，若想安然离任，就该闭口不言，可是珠民之事，珠贝之事，还有这件事，韩某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

　　韩县令手握着有些冷却的茶盏，苦笑着道：“无奈之下，又正逢贡品不足额，就上书谎称上贡的南珠失窃，为防折子如同往常那般毫无音讯，这次还特意绕开州府递给巡抚，想引来朝廷中的有心人查探。谁知……”

　　“谁知来的是我。”宫主一直垂下修长凤目，静静听着，此时抬起眼眸，冷望着他，“既然能将折子传到巡抚手中，何不直言珠少之事。”

　　韩县令苦涩回答：“不瞒公子，怕打草惊蛇。”

　　一旁，垂袖立于屏风前的计都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韩县令，何止是打草惊蛇，暗中蛟龙已开始互搏角力，不然如何会借道武林盟，传书宫主离山出宫。

　　一室寂静，宫主凝眸沉思，良久才淡声道：“如此，你所求何事？”

　　韩县令自己也有些茫然，若来的是朝堂之人，他探明虚实，据实告知之后，来人自有章程。可这…两月时日所剩无多，自己是外忧内患，一时不知道是求对方助他脱困还是求他查珍珠一事。

　　不待他想清回答，宫主仿佛知他心事，已经继续淡声言道：“查清去向不明的珍珠是经何人之手去了何处，一切或可迎刃而解。”

　　韩县令惶惶应是，宫主侧首吩咐计都，“去查珍珠流通之帐。”

　　他侧首之间，衣襟上垂落的长发轻缓而动，在莹莹灯火下覆上一层朦胧柔光。

　　韩县令闻言转瞬想起上品珠一事，那少年侍从念出的数额，正是他秘藏起来以作证据的杂簿上的数额，是以初听闻时惊吓异常。

　　他暗暗想着，老师一定是知晓这千机宫的来历，他回头去打探一二。

　　*

　　蓝天白云，春光融融，扶风园中莺歌柳长，阳光透过繁茂的树木碎金一般洒下。一时之间，飞鸽苍鹰纵飞而去，又于两三日后陆续盘旋而归。

　　素月清辉，夜色清寒。扶疏花木间游廊时隐时现，游廊两侧挂满光芒温暖的琉璃灯盏，一行人在游廊上缓慢行着。

　　宫主当先而行，俊逸的身形在婆娑的竹影中明明灭灭，计都跟在他的身侧，后面垂首跟着两列侍从。

　　计都恭声道：“宫主，六府十七州都已传回消息，市面流通的珍珠之数都无异常。”

　　轻风摇竹，一片幽幽瑟瑟哗然之响。宫主身形忽然一顿，后面的人也都赶紧停下，但他只是略停脚步，又往前行。

　　风中轻晃的树林竹影中，似有一道青色影子如淡淡烟雾飘然掠过。

　　宫主漆黑的瞳微动，又行了两步才道：“十三关城可有消息传来。”

　　计都略一迟疑，“西北两地的关城还未有消息，南面关城已闭市十年，临海四港都无异常…”

　　晚风渐重，竹林萧萧之声不绝于耳，宫主微微蹙起修眉，眉宇间似有思索之意，“临海…”

　　计都又间或禀报了一些其他消息，片刻之后，一行人愈行愈远，往长廊尽头的高楼而去。

　　长廊之顶，一道青影幽灵一般悄无声息的没入夜风之中。

　　行到楼前的宫主停下脚步，楼宇中通明的灯火倾洒而下，他无暇俊颜纤毫毕现，如最通透的脂玉。宫主侧首望了一眼流云飘荡的夜空，对着身侧计都冷声道：“你，还有玄衣卫，去领罚。”

　　计都一凛，“宫主？”

　　“被人跟了这么久都未察觉。”

　　宫主说完就行进了明亮的光中，他的身后，计都低声应是，任由侍从全都从他身边行过，才转身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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