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夜幕降临之时，雨已落尽，天穹万里无云。圆月自东出海，缓缓爬上墨稠一般的夜空。

　　奔涌的海浪冲刷着海边巨大的礁石，礁石上，白马半卧，少女静静坐着，目望大海。

　　万里大海广阔无垠，少女的身影渺小而寂寥。

　　小九依然在夜色浓重时来到海边，她看到礁石上的人影时慢慢停下了脚步，她没想到还能看见她，白日回想差点以为昨夜只是她的恍然一梦。

　　小姑娘走到少女身旁不远，小声问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做什么？”

　　“一个路过的人，为美景所惑。”少女轻声回答，侧首望向小九。她的眸极清极浅，似乎什么也没有，没有情绪，也没有情感。

　　小九重复着昨日的话，“不美。”声音细软，带着一股柔弱的倔强。

　　少女没有反驳小九，只静静望了她片刻，海风呼呼，拂起她的青衣墨发，她对小九伸出手，轻唤道：“来。”

　　小九踟蹰片刻，走了过去，坐到少女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静静地望着海上明月生。脚下是携着海浪奋力拍打礁石的海风，眼前是洒下清辉映照海天的皎皎明月。

　　静谧和汹涌相对，让人不自觉的沉浸其中，浑然忘我。

　　半卧而眠的白马间或甩尾，蓬松马尾拂过小九撑在地上的手，她无意识的抬手抚摸马背，当她的手突然触碰到一丝冰凉时，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什么，猛然回神：“你是江湖上的侠女吗？”

　　海风忽而变得柔软，少女如瀑青丝只微微的浮动，她望着海天虚空，淡声回答：“不是。”

　　青衣，白马，长剑，怎么可能不是呢？小九的目光望望少女又望望白马。茶肆中的听客恐怕在听不完的新故事中早就忘了，但是小姑娘对于自己所向往的人总是记忆深刻。

　　*

　　扶风园中，灯火通明，流离璀璨。

　　高楼之上的寝房中，脸色苍白的雪衣公子斜斜靠坐在窗边矮榻之上，他长发散下，一手握着一本书卷垂目看着，少见的闲散之态。

　　小少年欢喜坐在不远，认真的焚着一炉药香，几缕青烟自他手中袅袅升起，浅浅的药味弥漫房中。

　　走廊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片刻之后计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宫主，上品珠一事已查清。”

　　宫主头也未抬，声音懒懒的道：“进来。”

　　计都大步走进，呈上一本小册子后，就退坐不远，恭声回禀：“这是记录在册的采珠所得，审问了园中的珠民，也暗地走访了一些珠民核对，大体无误。”

　　每逢好珠出水，对于珠民来说是幸事也是大事，虽然官府不会张扬此事，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也隐瞒不了。若是有心人要查，多费功夫还是能查出来。

　　宫主在明亮灯火下垂目翻看，漆黑眼瞳如幽深暗夜，他看了一瞬，冷冷道：“去请韩县令，避人耳目。”

　　计都会意，领命而去。

　　一边的欢喜不高兴的皱眉，这一来一去，公子何时才能安寝。他脑中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宫主淡声吩咐：“着衣。”

　　这边欢喜伺候公子结发宽衣，那边计都踏夜而去。

　　城南县衙府中，韩县令独自在庭院中徘徊，他一边焦虑知府留给他的期限不多，一边踌躇良久都下定不了决心，对着他眼中的江湖人和盘托出。正在他愁肠百结之时，一阵冷风忽然袭来，身后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韩大人，我们宫主有请。”

　　韩县令一惊，转身道：“是你！”

　　站在他身后的计都不同于上次见到收敛锋芒的模样，这次他锐气逼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寒刀利刃。

　　计都略一颔首：“得罪了。”

　　他话一说完，韩县令只感觉全身一僵，脚下一空，整个人就被抓着衣襟凌空而起。他的惊恐自不必提，直到半盏茶后，落到实地，全身一松的他怒声道：“你们江湖人竟然如此目无法纪！”

　　计都眉眼一厉，锵的一声拔出半剑，站在庭院幽暗处如同一尊暗夜修罗，“还请大人勿要喧闹，扰了我们宫主清静。”

　　若不是你如此将本官掳来！本官岂会这般！

　　韩县令没敢说出心中所想，他被森寒长剑吓的闭了嘴，只敢在心中暗忖，计都计都，果然是一尊煞神。

　　计都见他安静下来，提起他臃肿的身形纵身一跃上了高楼，正好落在会客的雅室之外。他推开门，声音冷硬的道：“请。”

　　韩县令憋着气踏入房中，对着茶案前的人影略一拱手：“不知公子深夜寻本官前来，所为何事。”

　　宫主此番仅是素衣结发，却依然风华灿人，仿佛身有与生俱来的尊贵气息。他未将视线分出一毫到韩县令身上，只将案上的册子递给身后欢喜，冷声道：“念。”

　　欢喜接过，下一瞬清脆嗓音就在房中响起：“景和十五年，黑龙湾得上品珠十八，密沙湾三一，罗浮岛十二，归乐池十三；景和十六年，黑龙湾得上品珠十二，密沙湾二五，罗浮岛八，归乐池五；景和十七年，黑龙湾得上品珠零，密沙湾十四，罗浮岛七，归乐池三。”

　　韩县令心神大震，瞬间变了脸色，他勉力稳住心神强笑道：“不知…不知公子何意？”

　　宫主这才冷冷抬眸，神情莫测：“贡品定额为百珠之数，明水接连三年不足百珠，韩大人上报贡品失窃，不如先言明，大人是如何凑足贡品之数的。”

　　宫主每说一句，韩县令的心就跟着紧一份，直至最后冷汗淋漓而下，只觉自己后背手心都已湿透。他犹自挣扎：“公子何处得来的消息？”

　　宫主却并不回他，继续冷言：“韩大人可知，你此为欺君。”

　　欺君两字一出，韩县令终于支持不住，后退两步斜靠在门扉之上，脸色惨白，长久以来最为害怕事情终于暴露出来。他心神慌乱之间，只听见那道霜雪般的声音问他，“失窃事假？”

　　韩县令哆嗦着唇，虚弱的道：“是…”

　　*

　　海浪不知疲倦，明月静静无言，海边的两道人影恍如融进了虚无的夜中。

　　小九已经认定了眼前之人就是说书先生故事中，披风戴雪驱逐群狼的神秘少女。

　　她仰头看着少女轮廓优美神情冷清的侧脸，眼中浮现向往渴慕和一些微弱的希冀，但是旋即，她低下了头，一双水眸中只剩黯然。

　　少女似有所感，侧首过来，她看着小姑娘的发顶，清越的声音在海浪中低低响起，“良辰好景，为何不美？”

　　小九低垂着头，默默无言。

　　少女却似乎知她所想，轻声言道，“人之罪，万物何辜。”海风温柔拂过，似乎在应和着她的话。

　　小九沉默半响，声音微哑的小声道：“我明白的，爷爷也和我讲过万物刍狗的道理。可是我还是讨厌这里。”

　　她小心翼翼的抬头，不期然撞进了少女眼中。少女双眸平静宽和，毫无被顶撞的恼意。

　　小九在这样的目光中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她低下头，继续小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来了这里。爷爷以为我忘了，可是我全都记得。”

　　“当时我们和明水的珠民住在一起，爷爷虽不下海采珠，但是也要随船出海。爷爷每去一次，就忧愁一次，我常常听见他在屋子里哀声长叹。当时不懂，后来才明白，爷爷是因为那些珠民…”

　　少女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安静的听着。

　　“爷爷出海时，都是将我寄放在邻家的老阿婆那里。爷爷不会跟我说的一些事，我渐渐从老阿婆那里知道了。”

　　“珠民沉到海底采珠，要先把石头绑在脚上。他们不采到珍珠不能出水，如果谁偷偷出水，船上官兵看见了就会直接砍杀。有的人憋死在了海里，有的人遇到恶鱼，无处逃生，葬身鱼腹，还有的人，被海底暗流卷走，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等到了冬日，爷爷他们出海时间会越来越长。听说海水很冷，很多人冻的话都说不出来，如果出水之时不用煮热的毡子裹住全身，甚至会直接冻死。”

　　“就算活下来的那些人，也过的并不好，他们手中只能留下一些品相不好的小珠残珠以此为生，还会因为常年不停的下海，全都一身病痛。”

　　“不断有人葬身大海，不断有人病痛缠身，整个村子永远都是凄哀之声，从无笑语，所以在我眼里，大海吞噬人命，实在没有可爱之处。”

　　“更何况，我爷爷他……”

　　小九的嗓音不自觉中已经带了哭音，她说到此处想起了很多，想起了爷爷殚精竭虑不停的写着毫无回应的书信，想起了爷爷背着她撕心裂肺的咳嗽，想起了一月前，爷爷突然送她去学贝雕之艺…

　　她虽未说完，少女却似乎懂了她未尽之意，修长的手轻柔的抚上小姑娘的发顶。

　　小九微微愣住，少女的手有些冰凉，她却从中感觉到无言的抚慰。这是她有记忆以来，除了爷爷之外，从未感受过的。

　　一念及此，她双眼突然酸胀温热，即使紧紧咬唇抑制，仍有泪珠在海风浪潮中无声无息垂落。

　　少女轻轻叹息一声，将小姑娘环进了怀里，她一言不发，只修长的手顺着小姑娘的发。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小九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无限的委屈和迷茫，泪珠簌簌掉落，如同每一个深夜独自到海边来后一样，大哭了起来。

　　天地广阔，众生芸芸，她却满腹心事无人说，如同飘荡的浮萍，不知即将去往何处。

　　蜉蝣之翼，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