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灯盏在一番猛烈晃荡中火光已弱，只余幽幽暗暗的残明。

　　黯淡光影中，宫主右手搭在欢喜左臂，衣饰微有凌乱。欢喜感觉到公子手中传来的大力，似乎还在微微颤抖，只以为公子被女子揽腰所救，自尊受创，气的恨了。

　　而宫主蹙眉片刻，才松开欢喜垂袖而立，对着幽影中的青衣少女声音低沉道：“多谢姑娘。”

　　子夜目光漠然回望，略一颔首，走到墙角将处于惊惧的小九拉起。

　　船头搏杀声已经渐弱，少顷之后，身染血迹的计都携着寒凉晚风行到窗边，他握剑拱手道：“宫主，来人皆已斩杀。”

　　宫主已恢复清贵风华，他卓立忽闪幽光中，恍如暗夜神明，冷冽凤眸望着船头堆积如小山的尸首，寒声道：“燃灯，清船。”

　　“是！”

　　计都转身，大船重新渐次燃起明亮船灯，玄衣卫把一具具尸体推入幽深莫测的大海里。而海岛已经遥远，模糊暗影如大龟浮于水面。

　　计都神情警戒立于船顶，锐利目光环望四周海面，直到确定再无追兵，矫健身影才一跃而下，回到轩阔船室。室内已重归整洁，宫主端坐长案之后，子夜跪坐窗下矮几，眼中惊惧未散的小姑娘靠在她的身边，一步不离。

　　计都恭声道：“宫主，追兵已退，现在是返回明水，还是？”

　　“夜探小寒可有所得。”

　　计都迟疑一瞬，答道：“有。属下去岛上后海，正好见到有船从东面来，船靠岸后，上面的人神色焦急去了山顶。这些人身形行止，和子夜姑娘说的身份不明之人有些神似。”

　　“东。”宫主低言，漆黑双眸更显沉幽。

　　计都心绪一转，神思难得跟上宫主，他接言道：“往东除了大寒岛，再无陆地。”

　　室内沉寂，一道清澈声音突然响起：“正是大寒岛。”

　　宫主微微侧首，长发簌簌而动，沉凝凤眸望向窗下的少女。计都也看了过去，青衣少女身如修竹，即使坐着也无弯折之态。

　　子夜平静回望，目光无波无澜，她将山顶楼外所见所闻一一转述，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本账簿，可能对你们所查之事有所帮助。”

　　计都取过册子转呈长案，宫主随手翻了一页，垂眸凝望一瞬，就冷声道：“果然如此。”

　　他又翻了几页，俊容面无表情，深邃双眸似能凝水成冰，灯火通明的船室内一片死寂。少顷之后，他再次寒声道：“夺国之利，断民之生。”

　　小九对他们之间的谈话一直懵懵懂懂，此刻似有所感，微冷海风拂过时更觉刺骨寒凉，忍不住往子夜身边更加紧紧的靠了靠。子夜垂目一望，抬手环住她瘦弱的肩，对着长案后的人淡声道：“我为局外人，多听不便，请容先行告退。”

　　宫主闻言修长手掌一顿，抬首望向子夜，正好欢喜行至门边，他淡声吩咐道：“带两位姑娘去客房歇息。”

　　欢喜只好咽回自己刚欲出口的话，带着子夜和小九往客房而行。

　　计都站在原地沉思，他直接受命宫主，平日联络四方上通下达，虽然比不上宫主心思敏捷，也很快想通其中关键，珍珠莫名失踪，市面不见流通，边城也不见出入，数量之大，行运不可能不露痕迹躲过千机宫的耳目。他迟疑开口：“宫主，他们当真是把珍珠从海上转销外邦？”

　　宫主略一抬手，玄色衣袖微扬，薄册凌空而过落入计都怀中。计都拿起翻看几页，里面所计之利触目惊心，他惊诧道：“宫主，他们获利竟如此之巨，到底所为何用？”

　　宫主从长案后逸立而起，他行至窗边，目望幽深莫测的大海，海浪涌动，海风轻拂，他低沉嗓音仿佛带了千年积雪的冷意，“大寒岛。”

　　计都苦思良久，突然灵光一动，神色微变，“难道是…”

　　“公子，该用药了。”清脆的声音打断计都的猜测，是重新返回门边的欢喜，小少年手中端着木盘，盘中白玉碗里荡着乌黑药汁，氤氲热气弥漫苦涩药味。

　　*

　　更阑人静，黑夜深沉，行于幽谧海上的大船，只余船头一盏蒙蒙船灯。

　　客房转出一道清影，子夜安静往船头而去，她刚出船舱，就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飘摇船灯之下。

　　灯火朦胧，玄衣公子松松披着一件银色狐裘逸立船头。少女行路悄然无声，但他却在少女刚行出船舱时，就微微侧身望了过去。狐裘暗光流转，如覆霜雪。

　　他淡声道：“子夜姑娘。”

　　欢喜站在他的身后，闻言也转过了头，有些好奇的看向子夜。一是因为她有宝马龙驹，还有一个缘由则是，他有些想不明白，公子为何会出言留下她，这位姑娘可能的确武艺高深技高一筹，但计总管在江湖上其实也是罕有敌手，公子吩咐的事情更是从无疏错。

　　子夜静望片刻，略一颔首，依然行到船头，目光转向无垠海面。

　　大船所行此方海域风轻浪缓，但是再往远处，浓云翻滚，风高浪急，汹涌巨浪如银河倒转倾天排下。

　　宫主也已收回目光，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站立，顷刻之后，宫主突然出声：“姑娘带回的账簿，至关重要，事前许诺必有重谢，不知姑娘可有所愿。”

　　子夜直言拒绝，“顺手而为，不必如此。”

　　宫主没有继续提酬谢之事，他似乎漫不经心的又道：“江湖凋零，难得有姑娘身手之人，不知姑娘师出何门。”

　　海风渐强，船灯摇晃，两人衣发渐渐飘然。子夜安静片刻，如浅溪的眸中似有浅浅水纹一闪而过，她轻声回答：“无门，不过山野之人。”

　　宫主不置可否，“姑娘神韵，可非山野之人能比。”

　　大船离汹涌海域越来越近，浪声滔天，两人都静默无言。

　　突然，少女清澈的嗓音迟疑响起：“公子…”

　　欢喜察觉异常，抬眼一看，身前的人右手扶船，凤目低垂，唇色泛白，精致面容更显雪色。他急急叫道：“公子！”他懊恼异常，从左后方绕到右侧扶住宫主手臂。宫主个性隐忍，又极为自傲，从不示弱人前，他竟时常不能及时发现身体异样。

　　子夜自欢喜察觉之后就不再出言，只是视线从宫主华袖遮掩的左臂一扫而过。

　　宫主凤眸微转，船灯映在他漆黑瞳中，恍如燃着一盏微光，他看向身侧不远的青衣少女，声音微哑道：“姑娘利眼，伤手残臂。”

　　子夜神情毫无波澜，依然淡漠无痕，她垂首低言，“冒犯。”

　　微光熄灭，宫主双眼紧闭，额头上又渗出细密汗珠。

　　“公子，我扶你回房施针。”欢喜的声音已然带着哭腔，公子此番情形，大概是已经痛到极致，这次估计是行程劳累又颇耗心神，蛊毒竟然提前发作。

　　而公子所言之事，则是因为他的左臂筋脉曾寸寸断绝，后来虽灵药重续，却再也无法如常人一般行动自如，甚至每遇恶天，还会隐痛难忍。

　　欢喜小心的扶着宫主返回船室，颀长人影脚步平稳，竟无丝毫孱弱之意。

　　墨云压顶，潮生如雷，汹涌的海面上猛烈狂风呼啸而过，船头的灯火突然熄灭，而船室很快燃起灯火，大船带着这一点莹莹火光，飘飘摇摇驶入风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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