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海风肆掠，白浪滔天，船头幽立的暗影被疾风所带，衣袍猎猎作响，她的鸦发青衣往一边高高扬起，勾出纤细身形，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吹折入海。

　　船舱中人声渐起，有侍从来来去去。明亮船室中，暖意煦煦，四方燃有温暖火炉，宫主已褪去狐裘玄袍，只着雪白里衣，他跪坐睡榻之上，脸色苍白如纸，墨发全都散下，落在肩头身后披拂如缎。

　　而他身后的欢喜，脸上没了那份讨喜的神气，双眼微润，面容变的沉肃无比，手中拈着银针，往墨发披拂如缎的头上扎去。他虽然看着年幼，手法在晃悠的船身中却依然精妙稳湛。

　　船头少女半转侧身，看向明亮船室半响，最终又面向汹涌大海。

　　时间在风浪中缓缓流逝。船头少女不知何时没了踪影，船室也不知何时灭了灯火，大船归于沉寂。

　　*

　　天色晦暗，浓云翻滚，狂风携着海浪往海边四四方方的城池奔涌，却最终困于绵长的海岸线。

　　冷清码头上，有几道模模糊糊的身影。其中一道不停徘徊的臃肿身形，是形容憔悴低迷的韩县令；不远处安静守护的几道，是宫主吩咐留下的玄衣卫。

　　韩县令先遇刺杀，再逢恩师亡故，短短时日心神俱伤。他虽钝，却也不太愚，前后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千机宫主此番出海内藏的真意，因为急于知道真相，是以在恩师灵堂和码头之间来回奔波，日日徘徊。

　　终于，海天一线出现了他所期待的船影，韩县令忍不住停下脚步，翘首以待。

　　船影越来越近，显出高大船身，又过去一刻时间，大船停靠码头。宽阔木梯搭上木栈，船上众人拾级而下。

　　韩县令紧张的看着人群，待看见其中一道小小身影时，他双眼突然一亮，还不及对着当先而行的玄衣公子打招呼，就飞奔而过。他声音激动道：“小九，万幸你还活着！”

　　小九正牵着子夜的衣袖，一张小脸恹恹无神。欢喜贴心，昨夜也曾送药于她，她的风寒已经好了大半，但这两日遭逢巨变又海上辗转，是以神思哀伤。她听到声音抬头望去，韩县令的身影已至眼前，看到熟人她双眼微热，唤了一声韩伯伯，然后哑声道：“我爷爷他…”

　　“唉…”韩县令蹲下身子，声音有些艰涩，“老师还在停灵，你…”

　　小九顿时双眼迷蒙，热泪滚落，“我要去陪着爷爷。”

　　“好。”韩县令再不多言，他本意也是想让小姑娘去见她至亲最后一面，只是顾虑她年纪尚小，不好直面逝者，是以没有直言。他接着道：“伯伯让人带你回去。”

　　小九却紧了紧手中衣袖，抬起头望着身侧的子夜，目光哀哀，“子夜姐姐…”

　　韩县令似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青衣少女，也跟着望了过去，就看见对方素手轻抚小姑娘的发顶，轻声道：“我送你。”

　　韩县令有些疑惑少女身份，但见小九信赖的模样，就先将疑惑压下。他站起身来，招手唤过仆役备车，目送着青衣少女牵着小九走下码头。

　　宫主已经行下木栈，在玄衣卫簇拥之下默然站立，他俊容除了略显苍白之外一切如常，丝毫不见昨夜偶然显露的病态。他目光沉沉望着子夜身影，凤眸如同看不透的夜空。

　　子夜经过他身前时，只是脚步微顿，声音淡淡道：“告辞。”然后就带着小九飘然离去。

　　青影行走在厚厚云层下，晦暗天光中，恍如行于泼墨画卷里。

　　韩县令目送着她们背影离开码头，才急急向前几步，对着华服人影拱手道：“景公子，不知此行可有线索。”

　　宫主微一侧身，淡声吩咐：“计都。”

　　韩县令和宫主几次交谈，已懂他的意思，连忙又转身看像他身后的青年。

　　计都略一思索，就一五一十将岛上经历说清，只没有说宫主和自己对大寒岛的猜测。

　　韩县令越听神情越惊骇，这真相如庞大冰山只露出峥嵘一角。他们是怎么从官府之中不留痕迹转运珍珠的？大寒岛小寒岛何时开始盘踞外人？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拿珍珠之利又去做了什么？以前历任县官是丝毫没有察觉还是另有隐情？他们肆意妄为如此罔顾珠民性命是哪里来的底气？

　　一个个问题盘旋在韩县令心头，千头万绪纷纷杂杂，天地间狂风呼啸而过，只觉彻骨的寒冷，他头发被吹的凌乱贴在脸上，也无暇去顾，看起来颇为狼狈。他语无伦次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本想着，若是幸运能查清珍珠去向，到时假报失窃之罪能顺利抹去，说不定珠民也能减轻赋徭。可是真的查出线索了，却是他不敢深想的真相。韩县令越想越觉如坠冰渊，一张脸变的惨白。

　　这时宫主冷冷出言：“事不宜迟，即刻调兵合围大寒小寒二岛。”

　　韩县令闻言一惊，结结巴巴为难道：“这…这调兵一事…韩某一介小小县令，却无权职，若是奏请，一来一去花费许多时日不说，可能那岛上贼人也已逃逸…况且韩某现在被知府大人罢了权…”

　　他话未说完，就见眼前俊美无俦的玄衣公子垂袖一扬，修长大掌从袖间取出一枚令牌，交到计都手上，冷声道：“你亲自去。”

　　韩县令眼尖，一眼看清了令牌模样，他双眼蓦然睁大，待反应过来之后急忙拜倒在地：“下官拜见…”

　　宫主垂目看着地上人影，寒声道：“噤声。”

　　韩县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尴尬的意识到刚刚调兵之事并非是对他言。而比起这微小尴尬，心底又涌出巨大喜悦和懊恼的慌乱。

　　而那边计都领命，带着几名玄衣卫牵过马匹，翻身上马疾掠而去。

　　*

　　白浪猛烈拍打如刀劈而成的断崖，断崖另一侧，繁茂树木在风中招摇。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崖下凌乱的礁石前，门帘一掀，子夜俯身而出，她转身抱着车辕上的小姑娘下车。突然一道严穆的女声从远处传来，“小九。”

　　平日冷清的断崖，此刻有了些人迹。老者的丧事是韩县令遣了心腹操办，而往来吊唁之人，有老者平日结善的珠民和百姓，还有小九的师父及其弟子们。

　　此时出声唤人的，正是小九师父，是一个面貌端庄神情肃静的蓝衣夫人，她的身后跟着几位弟子。她见到小九，不快不慢行了过来，每一步都似乎刻尺量过。

　　小九见到来人，瘦弱身形瞬间变得拘谨笔挺，她恭敬道：“师父。”

　　“嗯。”蓝衣夫人垂首看着小九，目中闪过一丝关切，随即又望向小九身旁的少女，“姑娘是？”

　　“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待子夜出声，小九急忙解释，她心思细腻敏感，知道少女不欲对人解释自己身份来历。

　　蓝衣夫人闻言也不再追问，对子夜行礼致谢，然后目望小九，“走吧，去看看你爷爷。”说罢先行一步。

　　而小九还站在原地不动，她抬首依依不舍望着子夜，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来。她此刻已经无家，又能留客何处呢？她泪眼朦胧，半响才哑声唤道：“子夜姐姐…”

　　子夜轻抚她的发顶，只轻声道：“去吧。”

　　小九无言垂泪，片刻之后才带着哭腔说道：“子夜姐姐救命之恩，小九一生不忘，定会回报。”她说完就哭着跑开，追上已经走远的人群。她要先回去，回去见爷爷最后一面，回去陪爷爷最后一段时间，不能让他没有亲人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海风猛烈，海浪汹涌，礁石堆中徒留青衣孤影。

　　子夜静静站了片刻，抬步往狂风吹掠的丛林而去，她手持长剑，微微抬手，剑鞘随着她的行走轻轻敲击在粗粗细细的树干之上，发出清越之音。这声音被风一吹，就散入丛林。

　　她越走越深，青色身影渐渐融入密密丛林，不知过了多久，风中响起一阵嘶嘶马鸣，一匹神骏白马破林而出，欢快的奔往少女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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