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局

　　洛刚贤等候在东宫深廈中，一间避风向阳的温室里。温室温暖，窗外下着霰雪，不管寒风如何变换，总是飘不进屋子。

　　温室面向庭院的窗户大开。望出去，最先看到的竟然是一枝冉冉开放的嫩桃。这株桃花树栽在窗下的小空地上，或是因为温室入冬后就一直暖着，让它误会了春天已经回来。

　　小空地前面是一片池塘，一条曲折的梁桥从池上跨过。塘边垒着大块大块的奇石，光秃秃的树干一棵东一棵西地立着。对岸上有一座凉亭，还有一间不大的翘檐屋堂。再远处便是被飞雪染成烟的黑色宫墙。

　　宫里的雪景除了黑就是白，经年不变，若不是这株窃取温暖的桃花树，真就是索然无味。

　　洛刚贤一边赏着暖暖的桃花，一边想着冷冷的心事。

　　赵章几乎搬去了温明殿，但他还是选在二人都熟悉的东宫见面。洛刚贤知道，这是一份细细的亲情。

　　赵章素来与孟姚不睦在宫中不是秘事。武灵王赵雍驾崩之后，赵章要铲除孟姚党羽的做法洛刚贤很理解，但是不抱任何兴趣。

　　可是给廉洵治罪，和留心南宫义二事让他略感困惑。廉洵和南宫义是赵雍的忠臣，或者说是赵王的忠臣。赵章来年正月就要即位，留此二人继续辅佐自己有何不好？

　　洛刚贤摇摇头，不想深探此事。他们洛家最初就押宝在太子身上，现在赵章顺利即位，已死的赵雍没必要去在意了。

　　温室门处传来动静，一年纪不大的寺人探出头，看到洛刚贤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躬身报道：“太子殿下马上就到。”

　　洛刚贤连忙坐正，整理下发冠和衣装，望着屋门静心等待。然后寺人离开不到一刻钟里，赵章赶来了。

　　“我来迟了。”赵章开门说道。

　　洛刚贤心头一暖，几日未见的生疏感顿时消失。

　　二人先后入座，赵章看了眼窗外的雪景，不禁感叹：“好不容易晴了几日，又开始下雪了。”

　　洛刚贤连声附和。赵章等他说完，笑问道：“听说贤弟有女人了。大白天里抱进抱出，爱惜得不得了。不知是哪家姑娘这么好运？”

　　洛刚贤就知道赵章会问这事，他早有准备，笑着答道：“姑娘脸皮薄，怕被人看到。夜里又不好进城，所以只能白天来。再说我和她刚认识，不过合了眼缘，不知道那天就散了。”

　　赵章边听边点头，想那姑娘可能是城外的村妇。若是如此，跟洛刚贤就真是几日的露水情，没啥好追问的了。

　　“初尝女人，滋味如何？”赵章的头稍稍一歪，眼神中居然有调皮。

　　洛刚贤的脸悄悄红了，他也料到赵章会问，但就算准备了，说出来还是窘。

　　“美。”他说，想说得潇洒，但在赵章面前只能露馅。

　　赵章闷声一笑，打开桌上的漆木匣子，抓了一把鱼食洒向窗外。“若是跟心爱的女人，那滋味更美。”他看着混进霰雪的鱼食落在池面上，等了一会儿，没见有鱼过来吃。

　　洛刚贤想到南宫澈，虽然他没有别的女人与之比较，但跟南宫澈在一起很美。……如果南宫澈也爱慕他的话，那滋味可能是最美的吧。

　　“你今天来找我有事吗？”赵章发现洛刚贤的神情突然有些忧郁，忍不住问道。

　　“为了廉洵的事。”洛刚贤脱口而出。

　　赵章哦了一声，身子向后一靠，盯着洛刚贤，问：“廉洵怎么了？”

　　“廉洵月末处死一事，能否请兄长放缓？”洛刚贤直说道。

　　赵章讶异地看着他，“你居然会来求我放了廉洵？我还以为你巴不得他死呢。”

　　洛刚贤微微低下头，恳切说道：“我的想法无关紧要，只是替兄长担心，因为给廉洵治罪的时机实在不对。廉洵大胜楼烦，赢遍朝野，可突然被打入死牢，不光朝中有人为他抱屈，民间的喊冤声也越来越大。兄长即位在即，不遂民心之事务必三思而为。”

　　赵章不露声色地听着。其实治罪廉洵是他临时起意。那晚赵雍死后，他派亲卫队去请孟姚。亲卫队回来后告诉他，孟姚企图写信沟通宫外。赵章当时正值盛怒，可孟姚党羽虽然不少，却没有带兵的，思来想去，认定她要通信的人该是廉洵。廉洵是否已入孟姚党他不清楚，但近一年的边防战役，廉洵和赵何之间的情意肯定深厚了许多，所以不得不防。

　　“至于廉洵私通胡人一事，本就没有实证。”洛刚贤接着说。

　　赵章眉头微微一蹙，不经意地看了洛刚贤一眼。廉洵私通胡人？他也不信。但抓人需要理由，既然存在这个流言，而且传了许久，再假也能拿来利用。

　　“所以你觉得我抓廉洵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赵章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

　　洛刚贤摇摇头，和气说道：“廉洵私通一事只是没有实证，并不表明是假的。但是一直把廉洵关在牢中，然后草草杀掉，只会令群臣百姓对兄长生出诸多不满，甚至怨恨。毕竟廉洵是保国重将，从祖辈开始就立功无数。”

　　洛刚贤顿住，看着赵章没有表情的脸，继续说：“兄长不如放出廉洵，命人暗中监视，说不定哪一天就有实证了。”

　　洛刚贤用“有”，而不是“找到”，此用意已经很明显——等赵章王位坐稳，再给廉洵治罪也不迟。

　　赵章只是听，不表态。等洛刚贤说完，问：“我要你留意南宫义的事，你办得如何？”

　　“南宫义比我熟知宫中动向，如今连廉洵都被兄长投入死牢，他那么圆滑的人，怎可能轻举妄动？所以放出廉洵还有一个好处，能让他和南宫义有见面的机会。”

　　——这样要构陷他们二人就易如反掌了。

　　这句话洛刚贤不说赵章就能明白。赵章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其实他早有释放廉洵之意，只是——

　　“我抓了人，还判了死罪。如今又放，别人岂不要笑话我儿戏。”

　　洛刚贤摸摸下巴，想是才想出来的法子，说道：“不如教我父亲召集群臣，呈上一封联名信，请求释放廉洵？”

　　赵章轻笑出来，“那我不是更难看”

　　洛刚贤不急，漫不经心地说道：“兄长，排在联名信首位的一定是南宫义。”

　　赵章的轻笑慢慢变成微笑，他品一口茶，看向窗外的池塘，刚才洒出去的鱼食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融了，但窗下的池里确实多了好些条鱼。

　　赵章郁结了几日的心情突然舒畅了一点，他端起才放下的杯子，一口气把茶水喝干，然后起身告辞：“贤弟，我还有事情要去整理，先不陪你了。不过你想留到几时都可以，在这里过夜也行。”

　　洛刚贤连忙站起来，敬顺道：“我也不耽搁兄长了，马上就走。”

　　赵章不强留，转头对门外喊了一声：“拿剪刀来。”不多一会儿，那个小寺人就捧着一把剪子小跑进来。

　　赵章拿起剪刀，对洛刚贤笑道：“我见你偷看窗外的桃花好多次了。现在我就剪一枝下来，你带回去送给你的新欢姑娘。”说完身子就探出了窗子。

　　“这种事怎能劳烦兄长。”洛刚贤急忙阻拦，可赵章已经麻利地剪下一枝最浓艳的桃花。

　　“这枝你拿好。”赵章递给洛刚贤。然后不等他道谢，又探身出去剪下一枝嫩桃，笑道：“这枝我留着。贤弟，你再坐会儿，我命人送你出宫。”

　　洛刚贤用一块绢布包住桃花，仔细捧在手上。这枝桃花是冬日里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一定要送给南宫澈。等南宫澈看到桃花，肯定会对他露出笑容，就像她初次来家里一样。

　　洛刚贤陷在美妙的幻想里。这时乘舆突然停下，帘子外面好像有人说话。洛刚贤伸手要掀帘子，正好护送他的寺人把头探了进来。

　　“大人，有人想见你，就在不远处的披香殿。”

　　“谁要见我？”

　　洛刚贤以为是他的姐姐洛伊伊。好久了，洛伊伊总是写信向他诉苦，说赵章好久没宠幸自己了。洛刚贤有苦说不出，这脂粉国的斗争他半点不明白，若不是遇到南宫澈，恐怕连女人都了解不多。

　　洛刚贤已经紧张起来，怕要亲耳听洛伊伊的抱怨，可是寺人说道：“武灵王的妃子，洛俊。”

　　原来是姑母！洛刚贤登时一喜，催促道：“那就快走吧。”

　　洛俊是洛胜的妹妹，洛刚贤和洛伊伊的姑母，一个非常温柔的人，跟她的哥哥洛胜云就是泥之别。在洛刚贤姐弟丧母后的好长一段日子里，洛俊就像一个母亲，对他们格外关心和照顾。

　　洛俊可怜这对姐弟，不想嫁人，就想照顾他们一辈子。可是洛胜坚决不同意，强行把她送进宫里做了赵雍的妾。那是洛俊已经二十四岁，自然比不过二八芳龄的姑娘，所以一直被赵雍冷遇。

　　夫君将丧，不得着艳赏。洛俊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袍等候在披香殿里，她素颜映雪，盘着简单的发髻，只插了一支普通的杨木簪子。

　　洛刚贤从乘舆里出来，抬头就看到洛俊站在台阶上对自己招手。洛刚贤愉悦地笑了，怕姑母会迎出来淋到雪，连忙跑进殿里。

　　“姑母。”洛刚贤躬身问候。

　　洛俊暖暖地应了一声，温柔地拍掉侄儿肩上的落雪，她微笑地端详他清俊的面庞，说：“贤儿，好久没见了。今年冬天特别冷，你可要小心保暖，吃好睡好，千万别亏欠了自己。”

　　洛刚贤也微笑地看着她，柔声说：“姑母，侄儿知道的。入秋之后侄儿就没病过，姑母不用担心。”

　　洛俊哪能不担心，牵着洛刚贤的手又把他端详一遍，叹了一声，却笑着说：“你和伊伊都长大了，肯定不爱听这些唠叨了。但我一看见你们就想唠叨，伊伊是听烦了，就不知你什么时候也会听烦。”

　　洛伊伊真是不管多大都任性妄为。洛刚贤连忙替姐姐赔不是，“我爱听，好久没听了。一听姑母唠叨心里头就暖。”

　　洛刚贤搀着洛俊坐下，躬身递茶。洛俊拉住洛刚贤的手不放，教他坐在旁边，然后从旁边的一个大包里拿出两条披肩。

　　“这是我给你们父子两缝的。这条鸦青色的给你父亲，这条栗色的给你。伊伊的那条已经交给她了。我偷偷告诉你，我给你的这条披肩是做得最好的。”

　　洛刚贤把两条披肩都接过来比了比，捧着栗色的披肩说：“果真是最好的。”

　　“最差的给你们父亲。”洛俊掩嘴偷笑起来。

　　洛刚贤连连点头，“差的就给洛胜，反正他也不知道珍惜。”

　　洛俊一听洛刚贤直呼他父亲名字，便知二人的关系没有丝毫缓和。洛俊忧愁地看着洛刚贤，但真不好责备他，因为洛胜对他们姐弟确实做过太多过分的事情。

　　洛俊怕给洛刚贤平添烦恼，想拿回鸦青色的披肩，“那这披肩我——”

　　“我会送到父亲手上的。”洛刚贤知道洛俊又在为他们父子操心，于是主动说道，还重新称洛胜为父亲。

　　洛俊忧虑地看着洛刚贤，真不知该说些什么，能劝的她早就劝了，说多了都是相同的话，毕竟很多东西被破坏后就再也不能复原。

　　洛俊陡然感伤，偷偷擦了把眼睛，但还是被洛刚贤看到了。洛刚贤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忙跪在洛俊脚边劝慰。

　　洛俊微笑着摇头，把两条披肩重新放回包里包好，交到侄儿手上，歉意地说：“贤儿，姑母不能久留你了。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雪越下越大，恐怕已经堆积起来了。”

　　洛俊站在披香殿外，目送洛刚贤乘坐的乘舆离去，她一直在微笑，等见不到了又轻轻叹息。

　　这一别，恐怕又是许久不能见面了。

　　洛俊转身走回室内，准备在火炉边暖一下就回宫。可是刚走到炉边没一会儿，一个小寺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枝才剪下的桃花，笑嘻嘻地献给洛俊。

　　寺人没说话，洛俊却知道是谁送来的。她拿起桃花枝，举在鼻前轻轻一嗅，带着冬日气息的桃花幽香，瞬间把洛俊的脸颊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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