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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荣纯脱下衣服，转过身去，反光的镜子在太阳的照射下忠实地显露出他背后一大片烧伤，那暗红起伏的疤快在放缓的呼吸中随着还未完全展开的肩胛骨一上一下，炸裂之丑不亚于在一副绝世名作上用刀连皮带骨地划上几下。
但动作的主人并没有为这可怖的形象而停留半刻，他快速地穿好了从衣柜里随意跳出来的衬衫，那是一件黑色的吸热衬衫，那个衣柜里大多都是这种，他嫌热的选了一条比较短裤，这才感到了满意。
然后他一个人站在卧室里，前面是弄乱了铺盖的床，后面是竖着的一米的镜子，外面是蝉鸣和隔了一条街的隔壁家的阳台，教科书和它可怜的桌台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阳光肆无忌惮地霸占着这个房间，他呆呆地站在光芒的照耀下，理不清弄不懂自己的感觉，右手迷迷糊糊地摸了摸心坎，不痛也不难过，像是泡在温泉里，骨子里都懒散了起来。
难道是因为自己胜利了？所以放心了？他揉了揉头发，干脆不去想这些复杂的东西。
“小荣~？健太他们已经在楼下等你哦？”一边说话一边进门的泽村荣美子笑了笑，指了指屋外面，“他们正在大声讨论你要花多久时间打扮自己呢？”她声音上扬，语气里带了点打趣，眼睛也不由得笑眯了起来，原来就纤瘦的身体还弯下去了一点。
“哈！？”荣纯瞬间红了脸，整个人都蹦了起来，气呼呼地就要往外跑去，“谁说我打扮了！”
“是是，我家小荣不打扮也是一个健儿郎，”女人说说笑笑地走上前来又理了理荣纯的衣领，“九州第一潜力股说的就是你。”她的动作随着她的话语一起停止，她后退半步左看看右看看，过了小会儿非常满意地往门口一把推了下荣纯，语气爽快，“去玩吧！再说一次恭喜你们夺冠啊！”
“嘿嘿！”荣纯一边往玄关走去一边晃了晃手，“谢谢妈！”
坐在客厅里的泽村荣德听到声音从电视节目上抬起头，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哦哦，荣纯要出去玩啦？路上小心啊！”
“这小子比当年刚出医院时活泼多了。”荣纯他爸坐在一旁顺嘴地接到。
“医院那地方，那么白，天天死人，个小孩子能活泼出什么劲来啊！”荣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巴掌往自己儿子的脑袋上拍去，不争气的骂道，“看看荣纯一进学校，不就啥病都好了！还给我们拿了个冠军回来呢！”
“敖唔……爹，轻点，轻点……”
“啪！”
蹲在玄关的荣纯整个人都顿住了，白色鞋带的最后一下松松垮垮的躺在上面，原本能听懂的声音突然变得吵杂最后只发出嗡嗡的令人头痛的声音。他睁大了眼睛，里面流淌的全是迷茫与震惊。好似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又好似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竟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与他们相识以后，就再也没有疼通过。无论怎样难受，紧张，甚至于哭泣，背后的烧伤就像一个哑然的装饰品，它只在第一次那里提醒自己的主人，我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原因现在是简单便能找到的，因为自己并非孤单一人。总能轻轻松松地握住一个人，那个人可能是阿信，可能是健太，可能是平井，可能是赤城中学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总会把手递过来，总会敞开心胸接纳自己，相信自己。总不会是留他一个人。
所以自己……所以自己？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破壳了，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有什么东西不在了，全身变得暖洋洋的，像那个小房间里午后太阳随意洒下来的阳光。他如此简单地受到了恩惠，脱离了泥沼，获得了一颗全新的心脏。
“啊……啊……”他努力地张开嘴，想要发出一点笑声，然而无论怎么尝试，他的心脏，他鼓动的灵魂，他挤压着的，仿佛要爆炸开来的感情都无法让他得偿所愿。
于是他仰起头，捂住自己的眼睛，嘴角不受抑制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泪水从两侧滑落流入脖颈，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还是感觉如此幸福。像漂泊的旅客寻到了心灵的故土。
白色的鞋带重新被绑好，泛红的眼眶被仔细的擦拭，他听着外面嬉笑吵闹的熟悉的声音，迈开脚打开了门。
是夏风啊。他不由得想。这片广阔大地摇曳生长的所有繁花与树枝，所有扎根于黄土的茂然生灵，都愿绽放生命与青春献给这个季节。
“噢噢噢噢让你们久等啦！！！！！开派对啦！！！！”
“你可别吃坏肚子了然后在车上肚子疼要下车啊哈哈哈哈。”
“小荣还真能做出来呢？”
“那必须要准备消食片才行啊。”
“顺道把晕车药备好吧，不是说笨蛋百分百坐车要晕吗？”
“话说为什么我们去东京要坐长途汽车啊，我辛苦，不要嘛~小佐野买新干线的票嘛~”
“那今天就不能好好吃一顿了。”
“啊啊啊啊狡猾的大人！太过分了，我们可是黑马！Black horse！应该享受更好的待遇！”
“等你们拿了冠军再说。”
他看着前方队友的背影，像是看见了崎岖道路里的光，下定了自己的决心。
哪怕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正确的，哪怕不知道它是不是应该的，不知道其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会给多少人带来多大的变动，那会是悲伤还是幸福，泽村荣纯都不不知道。
他非常不负责任地想着，非常过分地这样认为，但是，同样非常幸福，非常的，让人无法想象的幸福地决心走这条路。
要把所有的光，抛洒到未来去，抛洒到自己去不了的未来。所以只有一个答案非常清楚，那就是几年后的自己回过头，一定不会因为选择了这条路而后悔。
“呼呼……哈哈哈哈哈——”
“小荣，你突然笑什么啊，好吓人！？”
“不不不——！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事，你们听我说啊，我昨天看了一个……”
“暗堕の魔王？”
“超绝の勇者？”
“……诶？”荣纯瞪着一个猫眼不明地望着他们。
健太看到荣纯这个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要不是知道小荣的人品，我真以为你是中……哎，不说也罢……毕竟我们的确是中……”
荣纯歪了歪脑袋，“我们是重？”
“小荣你不知道挺好的。”阿信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荣纯的肩膀。
荣纯晃着脑袋一脸莫名其妙的继续走在中间，偶尔插上几句自己同伴时不时抛来的昨天电视节目的话题，又时不时的和路过的邻居或者阿姨大叔打个招呼。
七月的阳光洒满了整条街，像是一条铺尽金沙的沙滩，隔绝在离海十万八千里远的长野的这个边缘小镇上，既听不到远方传来的海浪声，也听不到海水之上潜伏着海鸥鸣叫，唯独宽厚地拥抱了属于这个季节的灼热与欢呼。
时光好像就这么停了下来。他双手枕着后脑勺，视线不禁飘向远方绵绵不绝的山脉。不知怎得回想起了高二那年的春天，那个笑嘻嘻，一直假装吊儿郎当的队长在训练结束后，站在牛棚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用着不同往常的，一本正经的面容对他说。
“我会帮助你。”
“去争取王牌背号吧，你可以的。”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御幸应该也是真的相信着自己，帮助着自己的吧。
他或许是差了那么点实力，也或许是差了那么点王牌的心态，也或许是差了那么点运气，总之泽村荣纯输给降谷晓是输的堂堂正正，没有任何怨言的。
十几年前如此，十几年后想来，也是如此。
荣纯忽然顿住脚步，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叹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他想得太晚了，也总是发觉这些东西太迟了。在职棒的球场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人能光凭运气，就相互见不到那么多年的呢？他明明是这般被人明确地支撑过，帮助过，向前推进过啊。只不过是因为那之后的时间以及每个记忆都过于痛苦，所以关于他的记忆一点一滴都不愿意想起，所以什么都烂在了那里。
那个人在对自己失望之前，泽村荣纯是这么憧憬着御幸一也，又的确变成那么好的投捕过的啊。
他们是差一点正投捕的一对啊。
共同迈进，面对相同的敌人，面对相同的境遇，互相交换心情，共同敞怀大笑，一起去澡堂，一起被训斥，一起在牛棚训练，一起站在同一片球场凝视对方。
他们是理所应当的对彼此独一无二的存在。
所以那个人的失望也好，叹息也好，都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
如果还有人敢去埋怨亦或者不满，那才是最不应该，最没有资格，最不能做的事情吧。
在嬉笑声中，他忽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它“滴——滴—”地响着，接着变成人们不停奔跑的脚步声，吵杂的喊声，轮子在瓷砖上面急速前进的声音。
瞬间世界安静了。
眼前不再是那条布满了阳光的街，反而阴沉着，灰白着，死寂着，挤满了人。
荣纯隔着人海看到了刚刚自己还念着的人，还看到了许多这个世界还未曾认识却对他而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他青道的前辈。
他们比他走之前变了太多，也老了太多，连最帅的御幸都蓄上了一点胡子——也可能是没有好好的打理吧，他几乎贪婪地看着年老的他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们的脸。
这是自己永远也无法看到的未来，这是自己再也无法接触到的他们。那双坚定的眸子里流露了出了片刻的伤感，他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
想说我多希望你们能过的好好的，过的无比的好，一生没有遗憾，荣耀加身。
想说你们不要吵架，要记得每天吃三碗饭，我喜欢看你们笑起来信心十足的样。
想说我现在过的很好，我有了自己的目标，我还在打棒球，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们。
想说泽村荣纯大男子汉天不怕地不怕，死亡又有什么好怕得呢，你们也别怕。
他想说太多了，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看到他们不停地争吵着什么，用着可怖的表情，最后又一脸颓唐地坐回板凳上，仿佛某种沉甸甸的东西透过这个世界，甚至压在了还是灵魂的自己的身上。
心脏突然刺痛了起来，然后剧烈地跳动，在死前痛苦地、猛烈地跳动，带着这幅身体沉睡了十年的剧痛贯穿这个游荡在医院的灵魂。
“请问怎么样了！？”
“泽村没事吗！！请问他怎么样了！！”
急救室的门被迅速打开，四周的人就向前涌去，担心和恐惧的话语一个又一个地传出来，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株救命稻草。
温柔的医生在环视一周后微微沉下眼睛，轻轻开口。
“病人……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这是他第一次恢复意识……”男人顿了顿，仿佛是在给周围人一个缓冲的时间，又仿佛是在组织语言，“可以给他说再见了。”
他话刚落就被撞开，第一个跨进去的人踉踉跄跄地走到病床旁边，他惊讶着，就这么对上了那双眼睛，那双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的，不服输的，一往直前的，将他蛊惑在捕手席上的投手的眼睛。
应该很痛吧，应该很想睡吧，为什么还能拥有这样漂亮的眼睛呢？
他张了张嘴，身后一个又一个人跑来，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能对这样的荣纯说出什么话来？在死前说出什么话来？他没有半点惧怕，仿佛在十年前那场火灾里就已经接受了这注定的命运。
而如今，他这个早已多年没有相见，多年不曾交谈的陌生人，又拿着什么身份开口说话呢？那么多年他们互相任由对方在各自的世界越走越远，让所有的事情全都在憎恨里扎根，让所有的苦痛都在过往遗憾的土壤里吸取养分，如今还能说什么？他说的出什么？
躺在床上的人似乎明白了眼前人的顾虑，微微牵了牵苍白裂开的嘴唇，弱弱地说道，“笨……死了，御幸前……辈。”
这语气几乎让御幸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我…怎么……可能……懂…你…啊？”
“哈！？”
这根本是一种条件反射，是一种可以被归属于下意识的行为，所以御幸就再也说不出声来了。
他不该用这种方法来怪他的。御幸强行睁大着眼睛，看着床上的人想到。
荣纯眨了眨困倦的眼睛，环视了下周围，他看到了仓持前辈，看到了降谷，看到了小春，看到了克里斯，看到了光舟，看到了哲，看到了狩场，看到了好多已经离开许久的前辈们，他想起了他们那个黄金时代，又想笑他们青道怎么能这么齐的出现在这里？
自己明明是一个背离他们，明明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他们怎么能如此齐聚在这里为自己送行呢？
“我……无比的…幸福……”
自己过往从来不曾注意到的事物。
“遇上…你们……在…青道。”
自己一直以为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真心。
“我…爱…你们。”
我如此珍惜的你们。
“比谁都…爱，所以，请笑一下。”
“因为，我要去……拿冠军了。”
御幸猛地握紧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喉咙发涩地回答道，“这次可不输其他人了啊！”
“为青道拿个三连冠回来啊！臭小子！甲子园的！！！”仓持仰起头，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王牌是不会让给你的。”降谷一本正经地进行补充着。
纯桑一个拳头往降谷头上揍去，“你小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看气氛啊，看气氛？”
春市后退一步躲过去，轻飘飘地说道，“那荣纯的后背还是交给我来守护吧。”
“冠军肯定是你的，”克里斯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荣纯的白发，“去拿回来吧。”
“恩。”他轻轻地，肯定地回答道，用尽自己最后所有的力气，“我去了。”
他听到了无数个一路小心，听到了无数个珍重，听到了鼓气的声音，听到了远方甲子园的吹哨声，听到了场外全垒打的撞击声，听到了监督的训诫声，听到了阿信的声音。
他没有听到哭声。
“小荣？你怎么突然停下脚步了？”
“啊、啊……恩，我刚刚走神了。”
“是吗。有什么事你要跟我们说哦！”
“就是就是，小荣是个笨蛋，很多时候容易想到奇怪的地方啊！”
听到这句话荣纯思索了下，歪了歪脑袋似乎在考虑说不说，所有人都站在前方安静地等待着，在沉默了许久后，荣纯缓缓的，仿佛在感慨，又仿佛要让这句话随着风消失在这天地一般，轻轻地开口，“我只是在想，爱这种感情，如此自私且伟大。”
太阳从云层后面悄悄伸出一个头，洒的树影斑驳，少年们迷惑着眨着眼睛，又是一阵夏风吹来，掀起男孩褐色头发的一角，从此时光辗转，记忆里翻开来总是那灿烂一笑。
“竟连死亡也无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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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过几天更下一章，这一章改动很大。
最近有点忙，没坑呢，我坑品很好，就是爱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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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洒脱地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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