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风流

　　“为什么？”洛小瑶立刻察觉到了话中另有所指，顿时警觉地追问道。军中所有的食材她都找军医查验过，并无不妥。
　　“腌渍腊肉的调料里加了极少的芝黄，此物虽可使食物鲜美无比，但也可令人感到疲乏，它在南疆之地常被人用于助眠安魂，或是……制作迷药。据我所知，此物在鄢国并不常见。若要查验食物中是否含有芝黄，只需凑近闻下是否有香茅混合刺檬的气味。”杜宴详尽地解释道。众将领听闻，皆面露骇色，若是大军疲惫，无法按时到达同城，后果不堪设想。
　　“刘副将，立刻带人检查所有腊肉。”洛小瑶当机立断吩咐道。虽然结果还未知，但她已隐隐觉得杜宴说的皆是事实。不过三日的行军，大军的速度越来越慢，洛小瑶还以为是行军疲乏，特意多安排了休整时间，想不到竟有人在食物上做了手脚。这批腊肉是内廷织造办统一采购的，且由军医查验过，洛小瑶原料想不会有事，终究百密一疏，叫人钻了空子。
　　“鬼蝠，你觉得呢？”洛小瑶转头问道。从刚才起，他便一言不发，始终冷眼旁观。
　　“我惯常使毒，此物对我无效，所以我没有察觉。”鬼蝠说道，目光却始终落在杜宴的身上，“可你只是喝了一碗汤，芝黄含量极微，药效尚未显露，又是怎么知道的？”
　　杜宴闻声抿嘴一笑，答道：“山人自有办法。”
　　不一会，刘副将赶来回禀，果然所有的腊肉都加了芝黄。
　　“把这些腊肉都扔了，一件不留。”洛小瑶站起身吩咐道。众将听闻，都不由地叹了口气。军粮本就不富余，这十几车的腊肉得来不易，行军艰苦，能有口肉汤对全军将士无疑是种鼓励。可是眼下，纵然再可惜，也是不得不扔了。
　　“等等，”杜宴出言劝阻道，“不必都扔了，我带着清心露，在汤中滴上几滴，不仅可以消除芝兰的药效，还可以纾解诸位将士的疲乏之感。只是清心露余量不多了，我还需再配上一些。”
　　洛小瑶凝视着杜宴，不确定是否应该相信这个莫名出现的男子。清心露，芝黄……一切都太巧合了……
　　杜宴仰头望向洛小瑶，眼眸清澈，毫无闪躲，见洛小瑶仍有迟疑，笑笑道：“此处距离同城仍有三日的脚程。而之前诸位服下的芝黄药效已然开始显现，若不服用清心露，恐怕难以按时赶到。”
　　“之前我们不过随口提了同城几句，你如何得知路程远近？”周围人中立刻有人出言质疑道，“萧将军，此人来路不明，我们万万不能信他。”
　　杜宴闻声未出言辩驳，而是站起身随手一挥，面前凭空出现了一面两尺见方的水镜，然后水面慢慢腾起了雾气造就的山川河流，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只在方寸间，却让人能看清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众人见此仙法，皆啧啧称奇。洛小瑶曾在军机处见过挂满整面墙的九州地域图，如这面水镜所呈现的山谷地貌如出一辙，但远远不及眼前之物详尽细致。慕景烨也曾耐心为她讲解过九州地貌，可惜她当初心思全在玩上，并未听懂多少……
　　“此物为洞崖镜，可显九州地貌。”杜宴说着翻手一挥，水镜即刻消散，再无半点踪影。
　　“我信你，多谢。”沉默片刻，洛小瑶垂眸说道。她这是在赌，用整个鄢国在赌，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告诉自己不会输。
　　众将士服过解药休整片刻后又继续赶路了。洛小瑶为杜宴安排了一辆马车，让他可以安心配药，不受打扰，杜宴谢过之后欣然接受了。不知道是不是清心露起效了，大军行军的速度果然快了许多。洛小瑶自觉内息也顺畅多了，连日的疲惫似乎也一扫而空。虽然心中仍有疑虑，她对杜宴的信任不觉又多了几分。
　　待到暮色笼罩，大军已如期赶到了枫叶岭，此处距离同城还有两日的脚程。
　　夜色已深，冬末的夜里仍旧带着几分透骨的寒意。因为是急行军，大军并未安营扎寨，营地里燃起了大大小小的火堆，军士们围着火堆取暖休憩，另有两队士兵在营外巡查守夜。
　　洛小瑶坐在附近的一个土丘上，遥望着点点星空，毫无半点倦意。白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一幕幕重现，她本不该如此信任才认识不到一天的杜宴，可是……哪怕那人只是倾一笑的影子，她也如飞蛾扑火一般渴望抓住。
　　“沙沙——”身后传来了枯草被踩过的声响，洛小瑶寻声转头，只见几棵槐树的暗影间慢慢走出了一人。月光倾泻在他的身上带出朦胧的光晕，先前染尘的白衣已如初雪般纯净，仿佛世间万物，时光流转，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未待洛小瑶相问，杜宴先开口解释道：“今夜月色颇好，玄灵鼎需要汲取天地间的灵气才能继续炼药，我便出来走走。”说着他的掌心凭空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六角药鼎，玲珑剔透，似是用玉石雕琢，周身泛着冰蓝色的幽光，不似凡品；鼎身刻着数条镂空立体的蛟龙与麒麟，惟妙惟肖，精妙绝伦。仿佛感觉到了洛小瑶好奇的目光，玄灵鼎凭空飞起，调皮地绕着洛小瑶飞了两圈，又稳稳地落回了杜宴手中。
　　“它好像活的一样！”洛小瑶忍不住惊叹道。
　　“仙家法器自是有灵性的。只是可惜这凡尘界灵气稀薄，且非此界之物，此界之人，亦有诸多限制。玄灵鼎虽有炼化天地山川之力，在此处也只能充当普通的药炉而已。”杜宴惋惜道。玄灵鼎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语，周身的光影一下暗淡了几分，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杜宴见状抿嘴一笑，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玄灵鼎。玄灵鼎突然漂浮起来，亲热地蹭了蹭杜宴的脸，然后害羞似的消失不见了。
　　这下连洛小瑶都禁不住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也瞬间拉近不少。哪怕之前一直反复告诉自己，杜宴不是倾一笑，洛小瑶的心底始终还残存着那一份微薄的希翼，直到此时此刻，洛小瑶才把杜宴与倾一笑真正区分开，眼前之人确确实实不是自己认识的倾一笑，不管他们长得如何相似，杜宴他是仙人，真正不染世俗远离尘嚣的世外之人。
　　心情莫名轻松了许多，洛小瑶索性又问道：“杜宴，你既是修仙之人，为何要来九州呢？”
　　“九州？”杜宴愣了下，眼中似有迷茫，须臾片刻才恍然大悟地说道：“你口中的九州大概是指我们现在身处的凡尘界吧。但真正的九州还包含四海八荒，洞天福地等诸多地方，地域之广大，无法估量。凡尘界地处九州核心腹地，灵脉汇聚之所，上古时期曾灵气浓度，集合了诸多仙家神族，比起蛮荒偏远之地，凡人更愿意称此处为九州。后辰帝亲手布下的结界，隔绝了一切灵力流转，使得此处不再适宜修仙问道，诸仙皆退避世外，此地便成为了凡尘界。哪怕是像霞露一族这样生而具备灵力的神族后裔，留在凡尘界最多不过是寿数长过寻常人一些而已，永远无法得道升仙。而我来此处是为了入世修行，品凡尘六味。修仙之人若是太过依赖仙法，反而会迷失本心。其实不光是我，很多修仙之人都会来凡尘界历一段尘劫，巩固道心。”
　　“可辰帝为什么要这么做？若没有结界，说不定我现在也是半个仙人呢？”洛小瑶一脸遗憾地说道，心中不禁对修仙二字有了几分畅想。
　　杜宴仰望天际，似是在遥望故人，悠然说道：“辰帝的所爱之人临死前曾立誓生生世世绝不为仙，为了给她留一方安宁之地不被打扰，辰帝在人界最好的地方设下结界。”
　　“永世不为仙，她与辰帝岂不就是永世不相见？看来哪怕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也掌控不了人心。”洛小瑶手托腮叹息道。
　　“哪怕是天地之主，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凡人虽寿数短暂，但每一世皆尽力而活，星火传承，奋发不缀，不负昭华。比起仙道孤寂浩渺，凡尘俗世春华秋实，红尘万丈，更是精彩。”杜宴言谈间，仿若一位已经历经人世的长者，一个可以信赖的前辈，不喜不悲，只用最平实的话语向洛小瑶解释一切。两人相识不久，却宛如已经深交多年的挚友，可以倾心而谈。洛小瑶此刻终于明白先前诸位将领为何会对杜宴一见如故，他确实是个可以让人轻易卸下戒备的人。
　　鬼蝠在远处冷望着洛小瑶与杜宴相谈甚欢的声音，心中却是另一番光景。洛小瑶不记得倾一笑年少的模样，但是他都清楚记得。年少的倾一笑如眼前的杜宴一模一样，当年他俩也常如今日这般坐在一起谈笑。有那么一瞬间，鬼蝠甚至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皓星与妖月。鬼蝠曾经嫉妒过妖月，他们皆是双手染血，在无数厮杀血拼中艰难存活，才成为了暗夜六煞之一，只有妖月不是。她被幽后带来的时候才六岁，却直接顶替上任魁首成为了暗夜六煞的头领。凭什么她的双手就可以那么干净？凭什么她就可以不染尘埃？直到不久以后奎狼挑衅妖月结果一败涂地，他才认识到了毁心术的可怕。然而幽后始终只教了妖月毁心术一种武功，她甚至连轻功都不会。作为一名杀手，仅仅会毁心术是远远不够的，妖月几次身负重伤，险些救不回来了，若不是后来倾一笑的舍身维护，妖月早死了。像倾一笑那样风光霁月的名门贵公子，本应一世荣华，无忧无虑，却被妖月拉进了无间地狱，自己也因此与他成为了莫逆之交。品酒论剑，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一阵倦意忽然袭来，洛小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杜宴，我困了，你也早些休息。”说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杜宴含笑点点头，似是随口无心地说了句：“五日后，平津县会有大雨。”洛小瑶茫然地点点头，转身向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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