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案中来

　　未晞怔了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鹿，呦呦——她用的是第三人称，指的却是同一个人。
　　 
　　她回答地很清楚。
　　 
　　那个坐在这里的人，现在，是白淼。
　　 
　　但她不仅是白淼。
　　 
　　同时，也是白鹿。
　　 
　　未晞静静靠在冰冷的墙上，仰面盯着墙皮上斑驳脱落的阴影，指节无意识在墙面轻敲。
　　 
　　“介意告诉我吗，我指的是……白鹿的双重人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白淼垫着枕头靠坐着，薄被拉到了胸口，望着窗外随意笑了笑。
　　 
　　“当然，我相信呦呦不会介意的。”
　　 
　　阳光透过绿荫撒在窗棱上，浓绿的斑点随风摇曳。
　　 
　　白淼陷在柔软的枕头中，眼神带着笑意。
　　 
　　“十六年前华国有一起案件轰动一时，”她说着侧过脸来，“未警官你可能有所耳闻。”
　　 
　　未晞闻言低下头，直视她。
　　 
　　“发生了什么？”
　　 
　　“十六年前啊……”白淼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自顾自地呢喃，面无表情的脸上瞳孔微散，眼里是一闪而过的绝望。
　　 
　　但这一怔转瞬即逝，她回过神来，用力眨眨眼。细而长的睫毛在空中微颤，眼中又恢复了刚才的清亮。
　　 
　　“6·30帝都幼女虐杀案。”
　　 
　　白淼一字一句说完，声音浅到只够在空气中漾开圈圈涟漪。
　　 
　　未晞倏然瞪大眼睛，皱眉，面色森然。
　　 
　　他隐约有些印象。
　　 
　　当初在米国，导师办案时特意提到过华国的这起案件，凶手残忍地令人发指。
　　 
　　白淼略带兴味地细细打量他一番，了然地点点头，继续开口。
　　 
　　“看样子你是知道的，也好，免得我多费口舌了。”
　　 
　　未晞靠着墙微微垂下了头，细碎的黑发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我比呦呦大两岁，那一年，我八岁，她才六岁。”
　　 
　　白淼纤细的十指交叠在洁白的被单上，莹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愈发透明。
　　 
　　她对着阳光抬起手覆在眼上。
　　 
　　“我们家是做生意的，父母很忙，我们和店员们的关系都很好。”
　　 
　　白淼用细长的手指遮住了眼睛，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
　　 
　　“而那个绑架我们的人，就是当年我父亲店里的店员。”
　　 
　　“他亲弟吸毒，没钱了就帮中间人绑架孩子倒卖器官，毒瘾上来就虐待毒打。”
　　 
　　白淼嘲讽地呵了一声，“女孩嘛，那会儿不值钱，一抓一大把，还没等卖出手就已经被虐待致死的大有人在。”
　　 
　　未晞身旁的手猛然攥成拳，青筋迸起。
　　 
　　“不过，那不是我……”
　　 
　　白淼缓缓躺平了身体，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中，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我是被警/察，一/枪/打碎了脑袋。”
　　 
　　“你说什么？！”
　　 
　　未晞惊愕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他才艰难地问道，“……执行任务的时候发生了事故？”
　　 
　　白淼平静地“嗯”了一声，十指交叠放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墙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勾了下唇角，语气轻松地像是在和未晞谈论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还要感谢警/察，要是没有他们的话，我可能还要在死前遭受一番虐待。”
　　 
　　白淼闭上眼睛，隐去了眼底的深邃，而后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他们帮我免去了皮肉之苦，即使最后死无全尸，也总要强过苟延残喘。”
　　 
　　未晞深深地低着头靠在墙上，攥着拳的手在微微颤抖，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按压在了心脏的位置上，想要以此缓解疼痛。
　　 
　　他想不到，原来白鹿和白淼的故事是这样的结局。
　　 
　　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他好奇白鹿为什么那么拼命时，得到的答案是——为了活着。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沉重地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未晞开口，声音哑的不像样子。
　　 
　　“那这么说……白鹿一直，都记得这件事？”
　　 
　　“是……也不是，”白淼顿了顿，“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呦呦是记得的。”
　　 
　　“不过她受的刺激太大，获救后一直抗拒面对现实，每天就躲在自己的意识中不愿醒来……我就是那个时期出现的。”
　　 
　　白淼淡淡地笑了笑，眼睛里映着窗外细碎的光。
　　 
　　“她的情况很糟，一系列生理机能都受到了影响，医生说如果再不恢复意识，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所以我暂时替她出面接管了身体，配合医生恢复，尽力模仿呦呦的生活习惯，但亲近的人还是能从很多细微之处发现我们之间的不同。”
　　 
　　白淼伸手拿起杯子抿了一点水润润嗓子，未晞沉默地走到床边，给她加了些温水。
　　 
　　“谢谢。”白淼轻声点头，对他客气一笑，这才继续说下去。
　　 
　　“母亲在生我们的时候，曾两次患上产后抑郁。但她隐瞒的很好，连父亲都不知道她的病情。”
　　 
　　“这些一系列的打击使她痛苦不堪，精神每天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白淼移开了视线，不想让未晞看到她眼里渐涌的波澜。

　　“是母亲最先发现了我的存在，这导致她的抑郁症复发，甚至比以往的情况要严重许多。”

　　“她看到我在呦呦身上‘复活’，便想赶走我，把呦呦给找回来。”

　　未晞愣住了，“赶走？”

　　“嗯，其实大多数人都会像我母亲这样，误以为呦呦是被我的魂魄上身了。”

　　白淼点点头，平平淡淡的话语中掩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脆弱。

　　“母亲用了很多方法想赶我走，后来被父亲发现了，就把我和母亲分开，专门请人来照顾她。”

　　“她的状态很糟糕，而父亲那段时间忙着带我找心理医生没有顾及，结果等到后来重视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白淼叹了一口气，尾音轻颤，带着一丝哽咽。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母亲已经……跳楼了。”

　　“怎么会……”

　　未晞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嘴巴翕张几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淼勉强勾起唇角，神色黯淡，眼里雾气迷蒙。

　　“如果是换了我，我也会在为数不多意识清醒的时候，尽可能保护自己的孩子。”

　　“所以……后来你的父亲就带你出国了？”

　　不难想象，在遭受一连串如此巨大打击后的白父会带白鹿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为了孩子重新开始。

　　白淼点点头，一缕阳光透过窗轻柔地抚上她的脸庞。

　　“后面的你应该都猜到了，父亲带我和白鹿为了更好地治疗而移居米国，”白淼笑了笑，饶有兴味地打量未晞的反应，“你猜猜，赫宁教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主治医师吧，”未晞被她略显狡黠的神情逗笑，唇角微勾，冷峻的棱角略显柔和，“或许，比起主治医师来说，更像兄长？”

　　“没有那么简单，”白淼笑着摇了摇头，“如果只是如此简单，又怎么时隔这么多年又需要我出面呢？要知道，我可是被教授专门唤出来的。”

　　未晞皱起眉想了想，又随之舒展。

　　回忆起当时在教授研究所中见到的场景，未晞这才明白过来，白淼今日这番话的意思，是在替白鹿解释他们和教授的关系？

　　未晞被白淼的一阵轻笑打断思绪，回过神来白淼正倚着手臂望着他，眼里第一次显露出柔和的笑意。

　　白淼给人的感觉和白鹿截然不同，像是阳光下被微风拂过的湖面，粼粼波光暖意融融，却仍旧隐藏不了湖面下的寒潭。

　　“……怪不得呦呦会喜欢你……”白淼轻叹，眼里闪过一丝探究的意味。

　　未晞呆怔一瞬，回过神来，往常一本正经的男人竟然耳尖薄红，“我也……”

　　喜欢白鹿。

　　没等未晞把话说完，白淼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但我不支持呦呦和你在一起，时机不合适。”

　　“可是……”

　　白淼嗤笑一声，薄凉的声线勾出一丝嘲讽的弧度。

　　“放弃吧，未警官，如果仅仅是喜欢的程度，我劝您还是趁早放弃吧。顺带一提，我已经替呦呦给局长递了辞呈。”

　　“你不能替她做决定，”未晞听到这话倏然站了起来，脊背紧绷，沉声道，“这是她喜欢的工作，她喜欢的生活，她为之奋斗的梦想，你却强行让她改变。”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这一切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未警官，看清自己的位置吧。”白淼看也不看就打断了他，转而抬手笑着向病房门口招了招手。

　　未晞强压怒意转过头来，望向来人。

　　病房门口，正站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栗色的短发微卷，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抱着一沓纸本羞涩地站在门口，看着像个处世未深的学生。

　　他推开门，礼貌地轻叩两下，这才走了进来，向两人打招呼。胸前口袋里别着一只带有磨痕和斑驳的钢笔，看着有些年月了。

　　“白警官，未警官，你们好，我是本次为白警官做心理测评的医生赫杰，你们叫我小杰就好。”

　　赫杰。

　　未晞面无表情点头示意，表示自己会马上离开，一边用余光快速扫了一眼他白大褂前的胸牌。

　　姓赫，没错。

　　这可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

　　赫杰腼腆地笑了笑，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没有错过白淼望向未晞背影一瞬的怔神，还有，在听到他名字时，瞳孔的倏然收缩。

　　有意思。

　　这两个人真的是，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