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爱之名

　　第十章

　　初心戏份极少，只在剧组呆了两天。纪了没再和她遇到，也没成为她的微信好友。

　　那条意图不明的好友申请被她一键删除了。

　　她再次全心投入到工作中，摒除一切杂念，将初心和温夜桥一起抛之脑后。

　　半个月后，纪了个人戏份杀青离开贵州。她从机场走出，立即被十几个兴奋的女孩子围起来。

　　她们大多都是十几岁的年纪，自信乐观，叽叽喳喳围着她说笑着，让纪了产生一瞬的恍惚。

　　那个叫梁音的十八岁女孩，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精力吧。

　　当初那个十八岁的纪念，也没有。

　　纪了在粉丝的簇拥下上了车，直奔录音室，为微电影录制主题曲。

　　她在飞机上没怎么睡，这会只觉得浑身乏力，赶上下班高峰期，路上又堵，她靠着窗户昏昏沉沉，看路上的行人来往穿梭。

　　年轻的女孩挽着男孩的胳膊，背着书包的小孩子在人行道上飞快跑过，中年男人背着睡着的小女儿，饭店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繁忙、嘈杂、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平凡生活，却让她慢慢进入了梦乡，比任何一个失眠的夜，都要睡得沉。

　　沉到连车什么时候停下的都不知道，直到意识慢慢清明，她睁开眼，努力适应眼前的黑。

　　天全黑了，司机熄了灯，车上没人说话，只有最后排陈陈的手机反射出微微的光亮，调了夜间模式在看小说。

　　“到多久了？”她坐直，慢慢摸索着保温杯。

　　“半个多小时吧。”罗艺伸了个懒腰顺手打开车顶灯，“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纪了慌忙去看表，幸好还没到约定时间。一行人下了车，陈陈在后面嘀嘀咕咕和罗艺商量要不要先去给纪了买点吃的。

　　“不用，”她在前面听见了，回头看陈陈，“录歌前少吃东西，保持嗓音干净。”

　　陈陈将信将疑，“怪不得你每次工作时都吃得很少。”

　　纪了自己也要被这个临时编出的理由信服，又觉得她瞪大眼睛的样子有点可爱，笑着说：“你不是早就嚷着要吃小龙虾吗？等录完歌我们去吃。”

　　刚才还萎靡不振的一群人立即兴奋起来，讨论着哪家店味道比较好，要不要提前订个包厢。

　　一行人说笑着从电梯出来，纪了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去看，还没看清屏幕上的字，就听见陈陈从鼻腔中发出的小小哼声。

　　对面几人满面春风迎上来，热络得仿若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纪了眼睁睁看着初心挽上自己的胳膊，亲切地寒暄着：“纪了姐姐，好巧啊，你也来录歌？哦，我想起来了，是电影主题曲吧。对了姐姐，我上次申请加你微信你怎么没通过呀？”

　　初心一句接着另一句，让纪了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个问题，最后在她热切的目光下，纪了再次接收到她发来的好友申请，并且通过。

　　初心满意地将视线从纪了手机屏幕上移开，说：“我也是来录电影插曲的，刚才田老师说这层的设备故障了，临时换到8楼的录音棚了，我们一起上去吧。”

　　纪了被她半拉半挽穿过走廊一排落地窗，瞥见玻璃上两人的倒影，几分相似的面容眉眼，完全不同的情绪姿态，宛若一个小丑看着另一个小丑。

　　谁也看不清对方皮囊之下的模样。

　　手机再次震动，是周时昔在问她行程。纪了匆匆瞥了眼，在进电梯前回了句微信：“我在绿地大厦录歌。”

　　初心顺手按了楼层，又按了关门键，等纪了抬头，只看见陈陈在电梯门外目瞪口呆的神情。

　　以及那声无奈的余音，“了了！”

　　初心在她的叫声中笑得开怀：“你们坐旁边那部吧。”

　　门关上，崭新的电梯稳定而迅速地上升，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纪了默默走到金属扶手旁，微侧着头看向一边。

　　初心突然发问：“纪了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纪了透过电梯壁，看到身后熟悉的眉眼，挂着陌生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觉得累，“你又很喜欢我吗？”

　　身后女人扯起唇角，转移了话题：“你认识温夜桥吗？”

　　不经意的语气，藏着看不清的小心思。

　　纪了摇头，冷声说：“不认识。”

　　初心冷哼：“撒谎。”

　　纪了的耐心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职业性舒展的眉心深深拧起，眼中凝起冷意：“那你还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初心显然觉得很有意思，连笑容都变得幸灾乐祸起来：“看来你是认识的啊？奇怪，可他怎么说他不认识你呢？”

　　轰然巨响，电梯伴随着纪了的心，猛然下坠，继而沉重停下，带着余音，在她炸裂的头皮边回响。

　　电梯故障了。

　　她抓着栏杆的手紧握着，握出道道青筋，而抱手闲闲站在另一侧的初心已经因这猛然的剧震摔倒在地。

　　纪了转身，右手悬在身侧，顿了顿，终是收了回去。初心已经咬着牙，闷不作声爬了起来，低头抚着膝盖上摔出的淤青。

　　封闭的空间，空气似乎一瞬间变得稀薄，纪了静静靠着扶手，仿佛全身的力气随电梯一起下坠，紧抿着唇低下头。

　　没有人说话，一左一右的壁面反射出两张相似的脸，一言不发，各怀心事。

　　有那么一个瞬间，纪了甚至看到了初心脸上相似的忧伤。

　　电梯灯光随即灭掉，眼前一片虚无的黑暗。

　　片刻后，陈陈的声音出现在电梯门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紧接着，有许多人的声音响起，争先恐后说着话，分外嘈杂。

　　罗艺在门外温声告诉她：“维修人员已经来了，门很快就能打开，千万别害怕。”

　　又过了许久，仿佛又有人走来，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和那人打着招呼，耳畔一热，初心已经发出惊喜的呼声：“温夜桥！”

　　她突然很想堵上耳朵，可怜的自尊心却不允许。

　　她心紧揪着，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怕听到那人的声音，却又病态地期待这一刻的到来。

　　“纪了！”

　　却是另一种低沉的音色在唤着她，声音肃然而紧绷，一声又一声。

　　直到她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回应：“听到了。”

　　“是我，”那人声音低醇，有力，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别怕，你别怕。”

　　时昔哥哥，我当然知道是你。

　　她转头，没回答，喉头梗着，再不敢发出声音来。

　　十分钟后，电梯门终于打开，纪了没来得及适应外面的光线，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呼吸表情，就被随即走入的高大男人揽住肩头。

　　周时昔几乎是半抱着将她揽到通风处，低头认真查看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观察她的神情，细致地询问着她的各种感受。

　　“没有。”

　　“没有。”

　　“没有。”

　　纪了一下下摇头，直到他终于确认她毫发无伤，才轻轻退开半步，沉沉的目光依旧定格在她脸上，观察着她的状态。

　　陈陈和罗艺适时凑上来，几个工作人员围着她又是一遍重复的询问。

　　纪了一句句老老实实回答着，觉得自己此刻像个只会摇头的拨浪鼓，借着余光悄悄看向另一边，初心已经被温夜桥抱着进了另一部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

　　耳边的问询声不止，她却在这一刻感觉世界安静了，轻轻地呼了口气。

　　******

　　于楠致电罗艺，象征性地关心了下纪了的情况，又着重描述了一遍初心的淤青，被罗艺三言两语打发掉。

　　纪了拒绝了罗艺送她回去休息的好意，坚持着录完了歌。

　　再次走出录音室已近凌晨一点，周时昔不知何时已经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纪了轻轻走过去，看暖黄的灯光温柔笼住他身影，在他脸上打下深深的阴影，雕琢着他线条分明的棱角。

　　呼吸轻得仿佛不存在，眉心还是和少年时代一样，总微微蹙着。

　　她无声在他身边坐下，放空着大脑，什么都不想。

　　只觉万籁俱寂，世界清净。

　　周时昔睡得清浅，没一会就醒了。

　　他睁开眼，朦胧的目光中，纪了正窝着背猫儿一样坐在他身侧放空。身形细长瘦削，细腰盈盈一握，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单薄。时常挂着笑意的脸上没什么情绪，神情孤独而淡漠。

　　他心头轻轻一软，好像看到了她真实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慢慢抚了下她的脑袋。

　　动作轻柔得像真的在抚摸一只小猫，小心翼翼怕惊到她。

　　纪了眨了眨眼睛，转头看他，却望见他满眼化不开的疼惜。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慌忙撇过视线，说：“醒啦？”

　　“嗯。”刚睡醒的声音染着温热的哑，落在耳边沙沙的，周时昔不动声色收回手，随手拿起被她盖在身上的外套，说：“走吧。”

　　“好。”纪了起身，看他已经绅士地推开门立在一边等自己，忙默默走出去。

　　陈陈在外面饿得捶胸顿足，但对着周先生清俊的脸庞愣是一个饿字不敢喊，吸着肚子乖乖跟在纪了身后，默默盘算着回去给自己煮包泡面再窝俩溏心鸡蛋。

　　想得入神，连纪了叫她都没有听见。

　　“陈陈！”身旁同事推了推她，“了姐叫你呢。”

　　陈陈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蹭过去，眼神瞄到她家了姐身边风度翩翩的护花使者，又怂了。

　　陈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笑得乖巧：“了了有什么需要吗？”

　　“我问你包厢订好了没？”

　　“什么包厢？”她边问，边不自觉怀疑自己的听力。是问包厢还是问房间？让我订房间了？可是订房这么羞羞的事了姐也太光明正大了吧？这是默认他俩的关系了？周先生神速啊，这么快就追到了？

　　“陈陈！”纪了无奈：“你是不是困了？不吃小龙虾了？”

　　“哦，对，小龙虾小龙虾。”笃定飞走了的小龙虾突然爬回了嘴边，陈陈瞬时喜笑颜开，“我这就订！”

　　周时昔邀请纪了上了他的车，司机一路开得平稳，他们并肩坐在后排，谁都没有说话。

　　很快到达饭店，司机下了车，将钥匙交还周时昔。纪了伸手去拉车门，被他按住手腕。

　　“想吃小龙虾？”

　　当然不想。

　　纪了侧眸看他，没答。

　　司机匆匆跑过来，递来一个东西，周时昔接了，轻轻放在她手掌心，温热的。

　　车窗缓缓升上去，他低声说：“知道你不想吃，喝杯牛奶暖暖胃，陪我坐会。”

　　车灯熄了，只剩零星的路灯亮着，勾勒着夜的影子。纪了闷头慢慢.嘬.着牛奶，等着他说话。

　　小半瓶牛奶下了肚，也没等到他的只言片语。

　　她有些坐不住了，问：“你饿不饿？我们也去吃点？”

　　看他不表态，她又问：“不然一起去喝一杯？”

　　周时昔静静看着她，眼眸清亮，半晌，无声地笑了。

　　“哪能半夜带你去喝酒，小姨泉下有知也会骂我不靠谱。”

　　李姨走了许多年了。他今晚突然提起，纪了也轻轻笑了。

　　她终于不再回避，第一次和他说起过往：“小时候李姨真的很疼我。”

　　她侧眸看他，看外面树叶在他身后无声拂动，小小声补了句：“你也是。”

　　周时昔从她手里抽出被她捏来捏去的奶瓶，音色低沉而怅然：“你们家对我有恩。”

　　如果没有当年那个哭闹着要吃蒸蛋的小小纪念，也就不会再有如今淡然自持的周时昔。

　　而这些，他从未对人提起，纪了也一无所知。

　　她看不懂他眼中深深浅浅的情绪，只是想着：有恩？是说允许李姨工作的时候把他带在身边，允许他在她家中小住？是说帮他解决在江城的学籍问题？还是说为了减轻李姨的负担每年寒暑假请他为自己补习功课？

　　可这些举手之间的小小善意，又怎么能堪称恩惠呢？

　　纪了唇角轻抿，淡声说：“从我出生李姨就在我家工作了，她就像我的家人一样，你所指的那些根本算不上恩惠，只是对家人的帮助，你也不用因此刻意照顾我。”

　　“是我自愿。”周时昔抬手摸了摸她额前的头发，看着她敏感倔强的侧脸，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胸口涩闷。他心下微微一动，伸手将她拥到怀里，“念念，你到底在忍什么？”

　　她成日穿着名为笑容的保护色。

　　她讨厌初心。

　　她躲避电梯外那个姓温的男人的眼神。

　　她一晚上都忍着情绪。

　　或许别人看不出，他却一清二楚。

　　不管是女歌手纪了还是初中生纪念，容貌会变、气质会变，可是性格里那融入骨血的倔强逞强如出一辙。

　　他轻轻拍着怀里瘦弱的小姑娘，压着心疼，“是因为……温夜桥吗？”

　　那个她曾经欢天喜地写在发给他的邮件里的初恋男生？

　　怀里的人没动。许久，周时昔衬衫衣角被紧紧攥成一团，又慢慢慢慢松开。

　　眼前是他衬衫上一尘不染的白，纪了憋着气，情绪在心中起起伏伏，紧抿着唇，眼眶微潮。

　　突然很想任性一回，像小时候那样不管不顾地嚎哭一回，声嘶力竭地控诉一回。

　　告诉他她这些年难解的心结，问问他，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像温夜桥、像纪国樟，像她曾全心爱过，依赖过的两个男人一样自私滥情。

　　告诉他她的孤独，她的想不通，她夜夜午夜梦回时不愿放过自己的执拗。

　　良久后，这些翻滚波动的冲动却只化成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没什么，我就是太累了，想睡会。”

　　周时昔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温热的掌心拍了拍她的脑袋，哄着：“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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