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爱之名

　　第九章

　　荞麦面100kacl，丝瓜38kcal，豆干142kcal，纪了戳着陈陈送来的晚餐，在心里默默计算卡路里，其实餐盒中每样食物的分量都很少，但看在她眼里，俨然幻化为罪大恶极的脂肪。

　　最后，她耗费了将近半小时，吃掉三分之一份清炒丝瓜和半份汤，望着冰箱出神。

　　冰箱里还放着昨日中午蓝庭主厨送来的北芪乳鸽汤。

　　自那晚后她的生活又恢复到一片死寂，除了陈陈每日定时送饭，再没见过其他人。

　　周时昔也仿佛人间蒸发了再没出现，却日日让蓝庭餐厅的员工来送餐，有时是服务员来，有时是主厨，有时是经理，每次只送一两样，分量少到只有正常分量的三分之一。

　　她无奈统统收下，偶尔会看心情吃一点。

　　夜里失眠的时候会无法自控想到小时候的事情，然后难过地发现和他熟识的那几年，竟是人生中最欢快的时光，因为太丰富，太缤纷，以至于他的色彩变得浅淡。而如今，热闹退去，人生孤寂，他却成了这灰白人生中唯一浅浅的彩，带着名为昔日的陈旧熟悉。

　　汤被她误放进冷冻层，结了一层软腻的冰，汤盅将手心冰得发麻，她回过神来，连汤带盅扔进垃圾桶。

　　蓝庭餐厅在周时昔的授意下接连送了小半个月的午餐，在一道道菜，一盅盅汤的接替下，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六月已至中旬，假期也已告罄，接下来的工作已经纷纷提上日程。纪了努力调整心态，希望能回复到情绪无波的陀螺工作状态。

　　次日上午罗艺在工作室和团队开会近两小时，敲定六七月份除了年初提前定好的基本通告，最重心的工作就是配合“以爱之名”基金会的一系列活动。

　　工作节奏很快，不会给人适应的时间，三天后。纪了已经出现在贵州的深山，参加“以爱之名”公益微电影的拍摄。

　　作为基金会爱心传播大使，纪了的戏份是最重的。她没有表演基础，心里压力大，每天稍有空闲就抱着剧本揣摩，背台词，反复寻找最好的表演感觉，心无旁骛到连罗艺什么时候回了A市都不知道。

　　拍摄进行到第四天，陆续有其他演员进组，除了两位特邀的演艺圈老前辈，大多都是基金会发起者之一的米果娱乐旗下艺人，纪了只认识其中几个，好在他们都是外向的性格，纪了与他们交流无碍。

　　夜戏间歇，纪了跟陈陈打着电筒去了远处的简易厕所，回来时远远听见摄制组那边热闹非凡。

　　“是不是有人来探班？”

　　实地拍摄，山里条件艰苦，馋嘴的陈陈念叨了好几天小龙虾，稍听到点风吹草动就盼着是哪位救世主带着美食过来探班。

　　这次她的祈祷显灵了，米果高层过来探班，足足带来五个餐车，此刻山里配合拍摄的孩子们都新奇地围着餐车转眼珠。

　　纪了反应平平，无奈被中了小龙虾魔咒的陈陈拉着往人堆里凑，她视力好，隔着一两米远就看到一个不太熟悉却很有记忆的面孔。

　　正是初心的经纪人于楠。

　　她本翘着的唇一下拉平，转身想走，却被那人眼尖迎了过来。

　　罗艺总爱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用在于楠身上虽不是特别贴切，却也相去不远。他入行多年，眼光毒辣，捧出不少艺人，风评却是一边倒的不好。作为一名男性，他惯用泼妇骂街的那一套，碰瓷炒作胡搅蛮缠，惯爱抓住任何契机热点博取关注。

　　所以当这样一个“老狐狸”亲切地站在毫无交集的纪了面前时，她第一反应是想躲的。

　　偏偏今天罗艺又不在，她不知道要怎样与这样的人见招拆招，只能扯着僵硬的笑脸听他寒暄。

　　寒暄过半，他转身冲着不远处热切地挥手，一个俏丽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

　　纪了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想走，却被身后陈陈悄悄拽住了。

　　她明白陈陈的意思，人都过来了，这个时候走开容易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但理智被不适感强力压制，尤其当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庞在眼前展开如花笑颜时，她猜自己此时的笑容一定像一坨可笑的烂卷心菜。

　　让她更加难受的局面出现了，于楠热情地掏出了手机，说：“他们都在拍照，我们也来自拍吧。”

　　一起自拍的确是不错的破冰举动，但不适合她和初心。

　　陈陈主动挡了上来：“不好意思于老师，了了还带着妆发呢，不好提前曝光。”

　　“那有什么的，我们私下合影，又不外传。”于老师大手一挥，“没事儿！”

　　“我……”

　　“纪了。”

　　纪了的声音被清冷有力的男声盖过，在她恍惚的瞬间，于楠已经利箭一般弹出去握手，“周先生，好久不见。这是我的艺人初心，初心，打招呼。”

　　初心的声音软软糯糯，“周先生好。”

　　“你好。”周时昔轻轻回握下他的手，对初心点头示意，话是对他们说的，视线却始终在纪了身上，“我有些工作上的事要找纪了沟通一下。”

　　他一副公事公办神情，夜色中整个人清冷又淡漠。

　　于楠忙不迭点头：“哦，好，好，那你们先谈，我们就不打扰了，改天一起喝茶。”

　　周时昔淡淡颔首：“好。”

　　******

　　于楠带着初心离开后，陈陈也带着一脸心照不宣的神情默默退开，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纪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没说话。奇怪的是他也静静走着，一言不发。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一会。”

　　“哦。”

　　又是一阵静默无言。

　　纪了向来不愿与人冷场，每当与不熟悉的人独处，总是尽力表现出活泼开朗的样子，尽量不让话题中断。

　　而面对他的沉默，却有些束手无策，不知从何聊起，也不愿没话找话。

　　她仰头望天，默默搓了搓胳膊。天气不好，乌云蔽月，黑乎乎的一颗星都没有。

　　“冷了？”

　　虽已入夏，山中的夜晚依然很凉，纪了身上只穿了短袖短裙。

　　带着重量的温度不由分说遮在肩上，纪了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搭着西服外套和领带，估计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过来。看来真的是有着急事情找她。

　　她问：“你找我，有急事？”

　　“没，”他偏头看她，看她眼底隐藏的情绪：“就是猜你应该不想和那两人寒暄。”

　　纪了一怔，笑了：“那多谢你解围。”

　　“客气。”

　　纪了想说谢谢他这段时间送的营养餐，张了几次口说不出来，只好问：“你最近挺忙吧？”

　　“基金会在筹备新项目，最近一直在做调研和风险评估。”周时昔偏头看她，俊朗的轮廓在夜色掩映下越发柔和。

　　“嗯。”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侧目看了他一眼。

　　晚风轻唱，身旁的男人静静走着，闲适惬意，似乎并没有交谈的欲望。

　　她觉得舒适，也觉得焦虑。

　　似乎只要和人单独相处，就要绞尽脑汁找些话题来说，漫无目的也好，胡言乱语也行，逢场作戏、临场寒暄，不会有人真正记得你说过什么，只要别冷场，别让人觉得自己难以相处。

　　很矛盾，不想与人接近，也不敢离人太远。社会群体中的我们像是迎浪迁徙的鱼，贴靠在一起觉得拥挤，离群太远又怕迷失。

　　她内心焦灼着，还是微笑着开了口，“最近还好吗？”

　　说完立即后悔，这个问句太拙劣，显得生分，又没话找话。

　　周时昔停下来，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平静，“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在湖边坐一下午，看看水，看看鱼，揪狗尾巴草编小兔子。”

　　纪了觉得自己刻意掩饰的局促被他尽收眼底，“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我的意思是，”他唇角轻轻勾起：“不想说话时就不要说，像以前一样，一起静静待着，挺好。”

　　纪了又想逃。

　　她举起手机示意：“导演找我讲戏，嗯……你早点回去休息。”

　　“纪了。”他握住她的手腕：“我真的有事找你帮忙。”

　　******

　　“梁音。”

　　夜里失眠，纪了喃喃着这个名字，觉得可真好听。

　　只是，名字再好听，她也不是很想去见她。

　　周时昔诚挚的邀请犹在耳边：“你之前应该也听说过“一食一餐”项目，这是基金会今年的重点公益项目，着力救济全国各地的孤儿和厌食症青少年。为了更好地对项目进行营销推广，利用艺人的影响力起到慈善的榜样作用，利用明星慈善的蝴蝶效应传播出人人慈善的理念，我想邀请你作为爱心陪伴者，加入“一食一餐”。”

　　而她作为陪伴者，需要进入家庭帮扶的对象就是梁音。

　　“她是我大学在慈善基金会做义工时的帮扶对象，认识她那年，她才8岁，上小学，单亲，跟着她妈妈靠资助生活。“一食一餐”做项目调研时，我在项目部提供的帮扶对象名单里看到了她的信息，她妈妈去年去世了，她跟着舅舅生活，在今年年初确诊了厌食症，现在情况不是很好。”

　　“梁音舅舅家有三个孩子，老大读大学，老二和老三分别读高三和高一，家庭压力很大，对梁音也是心有余力不足，目前已经将她全面交给项目团队来负责。我们安排了护工照顾她的衣食起居，也已经请了专业的医疗团队介入治疗。”

　　“团队前期对她进行了认知行为治疗、营养治疗和心理教育治疗，收效甚微，她是由心理问题导致的神经性厌食症，伴随轻微抑郁症。团队在多次对比分析后决定采用现实疗法。这是一种人本主义理论取向的心理治疗方法,需要通过良好的、稳定的人际关系满足患者对于爱、被爱和体现自我价值的需要。”（见注解1）

　　“专业的事情由团队来做，你需要做的只是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进入家庭，给予她适当的陪伴。你只是治疗中锦上添花的步骤，不是决定性步骤，不用有思想负担。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不是贸然过来找你，我相信你有能力和她产生共情，建立信任，你可以帮助她。念念，她是你的粉丝。”
　　“你愿不愿意，帮帮她？”
　　周时昔的话在耳边反复回响，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

　　她相信这是周时昔深思熟虑后的邀请，梁音的情形与她太过相似，他在帮梁音，更是在帮她。

　　让她救人，也让她自救。

　　她忍不住怪他，怪他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怪他想要走进自己的生活。打破她生活的一潭死水。

　　******

　　凌晨四点钟，纪了坐在化妆镜前闭目养神。

　　窗外是黑洞洞的天，室内灯火通明，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忙活着，一如既往昼夜颠倒的状态。

　　化妆间的门被人大力撞开，于楠的声音也跟着闯进耳膜，“大小姐，你不高兴也别朝门撒气啊，小心再伤了手。”

　　一抹明黄色身影裹挟着暴躁的风落坐纪了身侧，右耳边椅子发出一声尖利嚎叫，灼热的目光射过来。

　　足足停留三秒，世界安静了。

　　纪了的眼皮沉沉阖着，始终没睁眼。

　　于楠的絮叨声又涌进耳膜，像只嗡嗡不休的苍蝇，饶了足有三分钟，猛然一停，“了了！哎呀，看我这个老眼昏花，刚才没看到你，对不住啊对不住。”

　　纪了不得以睁眼，大梦初醒的模样：“于老师早，我刚刚睡着了，没听见。”

　　“纪了姐真是好睡眠，让人羡慕。”初心声音软软的，一敛满脸怒气，笑出了职业演员应有的素养，“早啊。”

　　纪了抿抿唇，一声“早安”刚吐出半个音节，后者已经将头甩回去，低声呵斥起了助理。

　　“买来了，买来了。”门再次灵巧地弹上墙壁，初心的另一个助理气喘吁吁跑进来。

　　注定是一个不.太.安.宁的清晨。

　　纪了快速妆发完毕后去拍人物宣传照，陈陈拿来的早餐又被她“忘”在梳妆台上。

　　她从睡醒只喝了一口温水，三个小时过去，只觉得胃里满满的，不知道是胀还是堵。

　　等她拍完，原本等在她后面的演员临时换成了初心。

　　唯一的通道上两人再次碰面，她微点下头急匆匆要走，对方却一反常态热情地搂住她胳膊。

　　“纪了姐，我还没你微信呢，我们加个好友吧。”

　　纪了看着她熟悉的眉眼，心里一股照镜子的怪异，视线不动声色移开：“不好意思啊，我手机没在身上，要不等你拍完我再……”

　　初心再次打断她的话：“那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吧，我搜你。”

　　纪了望着她，没说话。初心扬着笑脸灼灼望着她，满脸纯真无邪。

　　纪了偏头，冷声报了手机号，稍用力将手从她的手心里抽出来，“那我先走……”

　　“了”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她一个手势轻巧打断，纪了甚至都没发现她电话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就已经朝着听筒轻笑：“早啊。”

　　纪了转头，步履匆匆。

　　身后女孩笑声骄纵，“温夜桥！”

　　清脆的音色像一把利刃，飞快在她心上划过，未见血珠，已皮开肉绽。

　　口袋微微震动，她拿出手机，看到来自初心的好友申请。

　　她盯着屏幕，盯得眼尾都在泛红。

　　对方头像中那个不甚清晰的背影太过熟悉，熟悉到她不敢想起。

　　那是她耗费大半青春期追随的背影。

　　指甲陷入肉里，掐出道道小刀口般的血红，却混不自知，直到有双手轻轻掰开她的手指。

　　纪了抬头，扯起慌乱的笑，撞进周时昔的眼睛里。

　　“躲在这里做什么？”他对她的失态视而不见，顺手抽走她的手机放回她衣兜里，“我让酒店给你煲了山药南瓜粥，去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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