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江晚殊走了以后，陈公子拿着一面铜镜，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一炷香已经燃尽，便由虞启歌做主，差人抬走了乔飞、唐勤和高锤三人，铜镜给了陈公子，陈公子则怒气冲冲地回房更衣去了。

　　不多时，哄哄乱乱的宴会结束了。

　　江晚殊和明初一同往住处走去，明初心下好奇，等周围人烟渐渐稀少，追问道：“你怎么不要那宝镜了？”

　　“因为它是假的呀，”江晚殊一摊手，“既然是假的，留它也没什么用。”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你说你妹妹和秦谨一样淘气，她也喜欢往桌子底下钻？”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明初耸耸肩，语气平和，“在他们这般年纪，时常闹得鸡飞狗跳的——你小时候肯定也是如此。”

　　“是吗？我——”江晚殊的话音突然顿住。她眯起眼睛，望着云层之后露出一缕辉光的弯月，陷入了沉默。

　　她小时候很孤僻，不喜欢和人交流往来，觉得最烦的事情就是每天的晨昏定省和时不时的盛宴。比起这些，她更喜欢躲在书院里听先生教课，虽然无聊，但是不用和别人说话。

　　虽然表面上个性如此，但该调皮捣蛋的事情她一件也没落下，而且非常厉害，一旦想躲起来，别人就怎么也找不到她，绝不会像秦谨一样随随便便就被抓住。

　　江湖人大多热血，没有耐心对付小孩子，酒意上头起来，难免要各自比划几招。秦谨在刀兵之间穿梭来去，跑到主位旁边广昀的位置背后，也是十分危险的……

　　……广昀？

　　她皱起眉，突然说：“你有没有看见广昀手上有疤？”

　　明初愣了愣，回想一番，道：“今晚刚见过，他双手上都有，像是被火烧出来的。”

　　“段城曾经有四位好友，顾非、李正元、广昀和虞启歌，这五人之中，除了虞启歌和广昀以外，其余三人都死了。”江晚殊沉吟道，“段城失踪在先，后来，顾非和李正元相约前往昆仑山，却在山上遇见了雪崩，双双殒命。但是虞启歌和广昀却没有死，虞启歌反倒作了武林盟主。倒是广昀，年纪轻轻就避世不出，见人也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跟个得道成仙了似的。”

　　“这听起来怎么像个诅咒？”明初说，“五个年轻人，先死了三个，剩下的两个……也都不得善终。”

　　“诅咒也该有个契机吧？”江晚殊笑道，“他们这五个人闯出不少大事，说不定真的得罪了什么人呢。”

　　她顿了顿，思索片刻，道：“你说，广昀会不会也出过事，只是没有死？他双手上都有烧伤的疤痕，而且覆盖的地方还挺多，延伸到手腕上，不像是一时不慎被烧着了手，倒像是从火海中出来的一样……也许他曾经纵火想自杀，最后没死成，倒把自己烧成了散仙呢？”

　　明初忽略了她最后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接道：“照你这么说，他又是怎么从火海中逃出来的？”
　　江晚殊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眨眨眼，道：“也许是他突发奇想不寻死了，拼命想逃出去，天帝被他这执着打动，派来一位仙人扑灭了火，然后他——”

　　“然后他心怀感激，随那仙人得到成仙去了——”明初翻了个白眼，“算了吧，你还不如说他已经死了，只是诈尸了而已。”

　　江晚殊不说话了，她垂下眼眸，目光渐渐涣散开来，好像在认真地思考广昀诈尸这件事。

　　快到别苑门口时，明初说：“另外三个被长舌鬼杀死的人，和他们五人有关系吗？”

　　江晚殊猛然抬眼，好似刚刚从沉思中惊醒：“当年追杀长舌鬼，的确是各门各派都出动了，但最终将长舌鬼逼得跳下断崖的，就是这八个人。那唱曲的老头不是唱到，段城杀了一位邪道恶魔吗？那个人就是长舌鬼。”

　　她没等明初开口，就摇摇头：“如果是谭家主、祝庄主和刘良俊是长舌鬼杀的，这也不无道理。但顾非、李正元和段城的死，包括广昀身上的伤，都不可能来源于长舌鬼。他要是有这么大本事，早就杀遍全江湖了。”

　　“可他们都死了，”明初若有所思地说，“如今只有虞启歌活得最好——这又是为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江晚殊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毕竟，旧时的罪孽有着长长的阴影呢。”

　　不多时，两人回到了别苑门口，明初回房休息，江晚殊和她分开以后就跃上了屋顶，接着就不见踪影。

　　明初独自上楼，往二楼的房间走去。刚上到二楼的楼梯口，一个小男孩突然从三级台阶上跳下来，扑了个四肢着地，然后又跳起来，还冲她嘻嘻哈哈地笑。

　　“秦谨！”楼上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十分焦急，“你又跑哪去了？”

　　男孩听见了，但是没答话，他转头对明初摇摇头，示意她也不要说话

　　不多时，一个女人沿着楼梯匆匆忙忙地跑了下来，她穿一身月白的衣衫，梳着妇人的发髻，看起来还很年轻，正是秦夫人。她抱起秦谨，和明初道了歉，然后急匆匆地上楼去了。

　　深夜丑时。

　　三楼的房间里，秦夫人躺在年幼的儿子身边熟睡。秦谨夜里时常会醒，为了不打扰秦涛，她便带着儿子和丈夫分房睡。白日里十分淘气的孩子，睡着之后也变得安静，连呼吸声都是平缓沉静的。

　　秦夫人睡眠不稳，夜里有点响动就容易被惊醒。她睡得正熟，耳边突然钻进了一丝奇怪的声响。
　　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刻意在拨弄书页，过了一会，又变成一顿一顿的叩门声，还混杂着极轻的叹息，声调拖得很长，像一根丝线钻进耳孔，惹得她十分难受。

　　“谁啊？”秦夫人皱着眉起身，披上外衣，开门出去查看，“这么晚了，谁在外面？”

　　楼梯上一片漆黑，连烛光都看不见。

　　“小婉？”她试着呼唤侍女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

　　她睡得昏昏沉沉，意识不太清醒，对扰她清梦的人很是不满，干脆循着声响走下楼梯。突然，她的脚踝绊到了什么东西，一股力量拦住了她前倾的脚步，这使她无法保持平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这么往前一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她倒在地上，觉得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那古怪的声响消失了，但她无暇顾及，只听见周围有人声四起，人们惊慌地围过来。

　　“这是怎么了？”

　　“别动！找个大夫来！”

　　“这里怎么这么黑？多拿些蜡烛来！”

　　秦涛匆匆赶来，将妻子抱回了房间，握着她的手，紧张地探看她的情况。

　　秦夫人倒在床上，耳朵里灌满了纷纷杂杂的人声——她这一摔，将整个别苑都惊醒了。

　　真吵。

　　她紧闭着眼。

　　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哭……纤细柔弱的哭声，是小婉的声音。

　　可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心里一跳，脱口道：“秦谨？秦谨呢？”

　　秦涛见夫人突然醒来，先是惊喜，后又惊恐，慌忙道：“秦谨？他不是……”
　　他突然顿住了。

　　秦谨应该睡在母亲身边，应该在这间屋子里。

　　可是他不见了。

　　江晚殊又在夜里去了一次北邙山。

　　云破月出之后，云雾散去，月色分外明亮。月光如水般流泻过大街小巷，洗遍每一处阴霾，将洛阳城照得通彻透亮，如同白昼。

　　她趁着山上没人，找到上次去过的水潭边，拨起水花，想看看有没有骷髅会爬出来。

　　但她把水潭搅得天翻地覆，差点让水溅了自己一身，却连个骷髅的影子都没瞧见，只好在天亮之前悻悻地走了。

　　进了山庄，正好路过厨房。她觉得饿了，就从屋顶上跳下来，推门进去找吃的。

　　朝露和酒楼的掌柜正在厨房里，一边闲谈，一边准备明日的食材。

　　这一次武道大会，虞启歌特地请了城南城北两家酒楼的厨师来，轮换着值班，保证所有饭菜新鲜可口。

　　江晚殊一推门就看见了朝露，两人都愣了愣，江晚殊先反应过来，镇定自若地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往里走。
　　朝露完全没料到会在天亮之前在厨房里碰见熟人，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江姑娘。”

　　江晚殊苍白的面容上流露出倦色，她找了个凳子坐下来，说：“有吃的吗？”

　　“我给你煮碗面吧？”朝露环顾四周，“时间还早，不方便用其他的食材，这样可以吗？”

　　江晚殊应了一声，靠在墙上看她忙碌。

　　掌柜到屋外择菜去了，朝露很快煮好一碗面，加了青菜和肉丝，倒进碗里端到灶台上，江晚殊便拖着凳子挪过去，拿了双干净的筷子开始吃。

　　朝露怕她无聊，坐在旁边和她闲聊起来。

　　两人谈天说地，聊到朋友时，江晚殊拿筷子搅了搅碗里的汤，说：“我还真没几个朋友。”

　　朝露托着下颌，双眼亮晶晶的：“可是人世间这么热闹，总是一个人，会觉得孤独吧？”

　　“我早就习惯了，”江晚殊放下碗，指了指自己眉边的疤痕，“哪有什么孤独不孤独的，只要不觉得委屈了自己，不论什么都能看成恩赐。你看我这道疤，不好看，对吧？可我从不会想要去遮掩它，因为对我而言，它是风雪相赠。”

　　她说“风雪相赠”时，眉眼是如此恣意飞扬，仿佛她不是坐在厨房里，而是坐在奔流的长江边，仿佛她手里端着的不是一碗素面，而是盛在金杯里的琼浆。

　　她是不能被埋没的人，哪怕滚落在满地烟尘里，双眼也依然会明亮清晰。

　　朝露笑起来:“你说得对。”

　　她笑起来很好看，真像初生的朝阳映在露珠上，熠熠生辉。

　　江晚殊也笑，但那并不是通透纯净的笑意，而是妩媚生姿、勾魂女鬼般的笑容。

　　她觉得朝露是个好姑娘。

　　善良的……人类姑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