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

　　腊月霜降，已是到了一年里最寒冷的时候，众人在屋外又说了好久的话，纵是一向抗寒的沈通都有些支不住。

　　命人烧了火盆，燃了檀炉，那彻骨的冷意才稍稍减缓一些。

　　沈语冰在漱盆里烫了手，沈煜又递了个袖炉给她，这才招呼人上了饭菜。

　　他自小独立，从未与人同桌而食，内宅的事物都由他母亲明氏管理，他也从不插手，以至于并不了解这位二姨娘与庶妹的口味，想着语冰年纪尚小，可能喜欢些甜食，遂命人在平常的吃食里加了几道味道甘甜的菜肴。

　　因知道沈煜与二姨娘饭后有事要议，沈通很识趣的先出了门，屋里便只余下三个人。

　　饭菜很丰盛，钟氏因心里藏着事，食不知髓，相反，一旁的沈语冰却是吃的津津有味。

　　她的碗里皆是些甜食，嘴巴上都沾了些亮晶晶的甜屑，见沈煜看着她，不由一歪脑袋，笑道：“哥哥一向不喜甜味，这一桌的好味可都是特意替语冰准备的？”

　　从进入沈家开始，他便学会了阴谋算计。

　　朝廷如何绸缪人心、战场如何运筹帷幄，他比同龄人都要通透，见惯了伪善人的脸，却难得见到如此纯善的笑靥，一时让他怔忡，许久，这才觉察出这句话的不对劲来。

　　可看一眼沈语冰，她却依旧笑意盎然，并没有半分异色。沈煜安慰自己：许是这几日经历的事情太多，一时敏感，语冰年纪尚小，如何能有这样的心思？又有何图谋自己的？

　　钟氏见沈煜已用膳完毕，终于忍不住开口：“候爷，奴婢来西院，当真是有要事求您……”

　　她说到这里已是哽咽，一旁的沈语冰也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筷子，面露哀色的垂着头。

　　钟氏道：“奴婢自幼被送进沈府，如此晃晃已是三十余年，父母早就去世，相依为命的只有一个哥哥……”

　　说着说着，那眼泪便簌簌的滚落下来，钟氏忙拿帕子擦擦眼，这才继续道：“可惜我那哥哥命比纸薄，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撒手人寰。我怜侄子孤身一人实在可怜，每月都会给些银子接济他，可不成想……他却是个不争气的！”

　　沈煜听完，心中便已有了个大概。约莫是那侄子在外头惹了祸事，这才想要找他出面。

　　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钟氏这才道：“我那侄子性情敦厚，拿着我给的银子也只是做些小买卖，为人很是本分。可是自打迷上了妓馆里的红拂姑娘，便再没有心思做生意，一天到晚只知往那妓馆里跑！可候爷也知道，达官显贵享乐的地方怎是他想去就去？一来二去一点积蓄不仅败了个干净，还欠下五百两的佘银，如今来求我……可我每月那点例钱都补给他也是杯水车薪……”

　　见他略有沉思，钟氏心里难免不安起来。她平日里十分畏惧这个家主，可又想到自己唯一的侄子，若是她再不求来钱财偿还赌债便要被去手去脚，便一咬牙：“若不是真没有办法，奴婢也不敢来求候爷您，请候爷开恩，若是能救我那侄子一命，奴婢自当当牛做马来报答候爷！”

　　“二姨娘言重了。”沈煜见她俯身又是要拜，便伸手扶住她臂膀，随即却是皱了眉头：“内宅之事我一向不干预，但也知府里的例银惯来由廖嬷嬷支配，你虽只是姨娘却也算沈府的主子，预支五百两根本不算难事……”

　　沈煜见钟氏已是面露为难的低下头，而一旁的沈语冰也是面色难看，不多问也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沈煜面色不善，对着门外喊道：“沈通！”

　　沈通立马推门进来，见二姨娘与二小姐皆是垂着首，心下略有疑虑，再看一眼那坐在上首的之人，竟是一改往日的淡漠面露威严，更是震惊，正猜测着发生了何事，便听沈煜朗声吩咐：“将廖嬷嬷传来回话！”

　　沈通自然不敢耽搁，他向着沈煜恭谨一拜，便就匆匆出了西院，寻那廖嬷嬷了。只半盏茶的功夫，便将人带到了跟前。

　　廖嬷嬷跪在堂中还是不明所以，甫一抬头，却见那二姨太与二小姐正端端正正坐在屋子里，这才猜想：二姨娘懦弱惯了，平日里欺负她的事也是没少做，难不成今日这对母女有胆量，敢跟候爷告状了？

　　这几年老夫人的身子是越发不利索，候爷时时处理政务也是不管内宅，这府里的大小权利便落到了他们这些人的手里。

　　廖嬷嬷作威作福惯了，又觉得自己是这沈府老人，即便当真查出来些丑事，也不过苛责几句，绝不会动真格，遂也不着急了，只对着沈煜皮笑肉不笑道：“不知候爷这么着急叫奴才来，所谓何事？”

　　沈煜道：“我问你，沈府上下的财务可都经由你的手？每一批账银是否都用在了实处？”

　　廖嬷嬷点点头，十分诚恳的保证：“回候爷的话！自是处处经我手，样样落实处！”

　　沈煜面色铁青，眸里的寒意更是冷澈入骨。他捏紧拳头再问：“二姨娘的例银几钱几两，每月可都分文不少？”

　　廖嬷嬷笑笑：“候爷您宽心，这阖府上下的月例奴婢皆做到心中有数，断不会有任何差错……”

　　她话未说完，一个茶杯便临空而降，堪堪擦着的手臂摔碎在地上，那满盏的热茶烫的廖嬷嬷哎呦惨叫几声，可她跪在地上不能起来，只能捂着被烫伤的手腕，咬牙忍受着。

　　“好一个心中有数！”沈煜沉声道：“那我再问你，二姨娘可曾去你那处预支银两以应急用？”

　　廖嬷嬷乃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身份地位自然比普通丫鬟高出许多，摸爬滚打惯了也是一副玲珑心肠，如今听这一问，便确定了这事情的始末定是那二姨娘捣鬼无疑，她狠狠瞪了二姨娘一眼，随即道：“回候爷的话，二姨娘的确去过我处。”

　　顿了下，又理直气壮道：“候爷不管内宅许是不知道，这位二姨太乃是天生贱骨头！每月给的例银她皆白白接济外人，如今还要为她那败家的侄子偿还赌债，若是当真给了还不养惯了她的心性，奴婢这才擅作主张……”

　　沈煜厉声打断：“你还知你这是擅作主张！”

　　廖嬷嬷辩白道：“奴婢虽是擅自做主，却也是为了沈府，为了候爷！奴婢想，若是老夫人，也定会如此处理……”

　　沈煜霍然站起身，一脚踹在那廖嬷嬷的胸口。

　　他自小习武，又是攒了十足的力气，直将那廖嬷嬷踹翻在地，疼得嗷嗷直叫，他眯着眼，眸里杀意迭起：“你竟敢拿母亲压我？”

　　廖嬷嬷见沈煜当真动了怒，便再不敢多言什么，忍着那胸口的剧痛爬起来，跪在他脚下连连求饶：“奴才知错！奴才该死！奴才不该顶撞候爷！”

　　沈煜一脚蹬开她，眼睛却是凝视着沈通的：“你可知罪！”

　　沈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沈通身为管家，却任由这些刁奴胡作非为，管教不严，愿领责罚！”

　　“好！”沈煜对着门外喊道：“来人！

　　一众仆从推门进来，沈煜道：“廖嬷嬷目中无人，越俎代庖，领三十板子，罚月例一年自此降为二等嬷嬷。沈通管教不厉，同领三十板！”

　　廖嬷嬷已是吓的魂不庇体，这三十板子怎是常人说受就受的？若是加在她身上，便是要去她半条命！

　　她哭天抢地的向沈煜求饶，又对着一旁的钟氏自扇起耳光：“奴才错了！奴才知罪！望二姨娘网开一面，姨娘！救命啊！”

　　平素钟氏受这些下人们欺辱不少，可惯来是一副软和心肠，她从未想要向沈煜告状，眼前这情形更是她始料未及，正要求情，却听身边的沈语冰却率先开了口。

　　“哥哥，你还是别罚了！”沈语冰皱着眉，眼里满满的忧色：“现在你为我们出头，可恐以后他们不会变本加厉算在我与母亲头上……”

　　那股异样之感再次浮上心头，沈煜微微一怔，可细看沈语冰，她却依旧一副乖乖巧巧、天真浪漫的模样，沈煜只道是自己又多心了。

　　他向着二姨太恭敬一拜：“是沈煜疏忽，这些年叫姨娘与妹妹受了苦。”顿了下，他又对着一众人严厉道：“母亲身子不济，难免疏忽管教，今日之事我不想再看到，若还有人要以身试法，便不只三十板子这么容易！”

　　他虽为沈家家主，但惯来一副淡漠的神色，又从不对下人言词厉色，如今一改往日，却是威严自立，仆从们连忙点头称是，押着廖嬷嬷与沈通领罚去了。

　　待一众人走了，沈煜这才和缓了神色，对着钟氏道：“你嘱我之事煜已记在心上，姨娘不用太过烦扰。”

　　钟氏松口气，忙道：“多谢候爷！”

　　“这内宅一向由母亲管着，我不便多问，只是还是要提点姨娘一句。你是我父亲的姨娘，与语冰皆是这沈府的主子，除了母亲与我，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

　　钟氏讶异的说不出话，却又听对方叹一句：“望你好自为之。”

　　沈煜道：“时候也不早，你与语冰便回去罢。”

　　钟氏只好告退，待那房门重新掩上，一条黑影忽然无声落在沈煜身后。

　　沈煜开口：“你去查查，妓馆里一个叫红拂的姑娘。”

　　那修长黑影掖拜下去：“薛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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