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

　　京城路是王城汴京最为宽敞繁华之地，沿着京城路往前走，便是通往高悬‘正雄天宝’匾额的太和宫。
　　太和宫乃显宗所造，里面供奉的皆是大历功臣良将的牌位。
　　意在督促历代君王宠贤远佞，同样也昭示着巍巍大历的百年基业，千秋万代，长盛不衰。
　　前来告御状的正是冲着那太和宫而去，却不想半道上叫人拦住了去路。

　　两队人马剑拔弩张，已是纷纷抽身亮刀。
　　一队高举黑面刺绣曹字大旗，身着布衣头戴白巾。
　　一队则是绛紫官服的王城羽林尉。
　　京城路本就人烟熙攘，这样一堵一闹便更是拥挤。
　　沈煜的轿子被夹在其间难以通行，轿夫只得落轿停下。

　　好在沈煜今日意在私下拜访崔檀先生，并未乘候府的官轿，沈通也不焦急闲人辨认出他家主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只让沈煜在轿中停留片刻，自己则进去陪着他。

　　沈通道：“那高举曹旗的人马正是前镇抚司曹参的弟弟，听说曹大人在贬至绥宁的路上被人伏击，身受重伤最后不治身亡。那些关东子弟兵原本就是和曹大人镇守边防、出生入死的兄弟，闻言自是义愤填膺，横竖要上京给曹大人讨个说法……”

　　沈通停顿了一会，语气带了点疑惑：“可奴才不懂，他们不去找大理寺卿，也不去御史台投状子，却偏偏来这京城道闹得沸沸扬扬，是何道理？”

　　眼前又浮现出曹参那张威严的脸，沈煜的眸子微微一黯，但很快又恢复了神色，只道：“为何来这京城路，就是为了去那太和宫，而为何去那太和宫，就是为了当年显宗修葺宫殿时所说的一句话。”

　　沈通不由问：“什么话？”

　　沈煜答：“太和宫前无冤案。”

　　顿了下，他复道：“曹参之死，必定与武威候府脱不了干系，皇帝偏袒公孙氏的心昭然若揭，若是那曹家弟弟去大理寺或御史台投状子，官员们自然是琢磨着皇帝圣意行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如今沸沸扬扬在太和宫前这么一闹，却是以显宗的身份压的皇帝不得不妥善处置。”

　　沈通先是惊异，随后又低声赞叹：“奴才原以为行军打仗之辈大多粗浅，没成想这曹大人的弟弟竟有如此玲珑心思，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只是……”

　　他脸上又渐渐有了郁色：“只是这般高举曹字大旗未免太过招摇，他就不怕当真惹怒了圣上？”

　　沈煜不答，沈通复指了指一队禁卫军中的一人：“爷可知那人是谁？”

　　沈煜看过去，只见那枣红大马上的男人身材魁梧，虽看不得正脸，但依旧能猜测出那人的面孔英武。

　　想起前几日刘太后的一席话，他约莫也猜出了些端倪，只淡淡答：“刘家人。”

　　自家主子的聪颖他早见识过，如此一听却也无太大惊异，只是补充道：“正是刘相国三子刘榷，前几日新上任的镇抚司！”

　　沈煜眸子深深一黯，过了会又轻哼一声：“她倒真是等不及。”

　　沈通怔忡。

　　实在没想出主子何出此言，正要问的详细，又听沈煜道：“先是整顿六部，又是竭力擢拔我，如今就连禁军统尉都成了他刘家旁支……”

　　沈通想了想，终于想明白了，脸色一白道：“爷的意思是，太后娘娘她……”

　　沈煜微微一叹：“我说过，这一品候爷的位子……并非那么容易坐。”

　　沈通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直到心如明镜般敞明，当即就变了脸色，他有些发恨道：“奴才原想着太后念着沈家人的好才对候爷关怀备至，更对太后感恩戴德，却不成想她竟如此老奸巨滑，将爷与沈家置于这样的险峻之地！”

　　沈通怒完之后又觉愁云压顶，眼睛眉毛全皱到了一起：“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搅入皇权纷争者自古都不得善终，爷您……”

　　思来想去竟是越想越怕，当下一拍膝盖道：“不成不成！奴才这就回去禀明老夫人，请她去太后跟前求求情！再不济，我们就向皇上辞官，大不了一身布衣回荆州！”

　　“回荆州……“沈煜轻轻吐出这几个字。“可是谈何容易……”

　　沈煜知沈通此人忠厚，一心一意只为沈家，也知道他好意为自己，可又真恐他去老夫人面前说道，便嘱咐说：“此事涉及朝堂，我本无意与你提起，可母亲体弱，弟弟妹妹尚不成事，这沈府煜只有倚仗通叔您。汴京城里烟云已起，沈家陷入夺嫡之乱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这天大的担子有煜扛着，莫要叫母亲和弟妹们多做忧扰。”

　　沈通知道自己主子孝顺，可他面貌年轻，也不过才十七的年纪，这样稚嫩的肩膀怎能抗得住这滔天巨浪？

　　只他不过是个仆从，亦没有万般本事，只能惆怅又心疼的道一句：“奴才明白。”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圣上，慕容瞿调令刘榷回宫，亦带上了那布衣白巾的一众人，御口开堂亲审，以显大历明理昭昭。约莫半个时辰，这番闹剧才得以平息。

　　沈煜对此案并无多大兴致，于是早早打道回府，甫一进西院，便见一抹嫩色打远处而来。

　　随即身上一软，那小团子已经投进了他怀里。

　　她不过十二三岁，一身素绒绣花短袄，外头是件锦织的镶毛斗篷，整个人看上去像个粉饰的白团子，声音也是软软糯糯，抱着沈煜的腰身就是不松开，撅着嘴撒娇道：“哥哥一大早便出门，也不见回来，冰儿在此等你这许久，气候寒人，哥哥你瞧，冰儿的手都冻红了！”

　　小团子说完便将那双手搓的红红的递到沈煜眼前，眼巴巴的看着沈煜。

　　此人正是沈府里的二小姐，沈语冰，乃是二姨娘钟氏所生。

　　“语冰！”

　　一位美艳妇人匆匆而来，看到自己女儿这般无礼，已是吓的花容失色，赶忙将沈语冰拉到一侧，按着她跪下，自己也跟着跪拜下去：“语冰年纪尚小，不懂规矩，还请候爷宽饶！”

　　自古嫡庶有别，更何况沈煜已是御前亲封的候爷。

　　家中人如此无状，叫外人看了只会说沈煜管教无方，管家面色不佳，对着妇人严厉道：“二小姐年纪小，二姨娘难道也不懂？庶弟庶妹见着候爷都得下跪作礼，这些年候爷不管教，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钟氏浑身一抖，双手扶地已是磕了下去，声音都哆嗦起来：“奴婢知错！还请候爷责罚！”

　　沈语冰被钟氏按着肩膀，根本无法起身。又听沈通劈头盖脸一顿责骂，气的眼睛都红了一圈，梗着脖子道：“通叔怎的这般说话！语冰错就错了，可为何责罚我母亲，又与她何干！”

　　沈通也是极怒，他已过五旬，为人难免刻板些，又因着这位二小姐打小便不怎么守规矩，极是不讨他喜欢，正待再教训两句，沈煜却已开口打断。

　　“行了。”

　　又将视线移向跪在一侧瑟瑟发抖的妇人身上，沈煜淡淡道：“二姨娘也不用跪着，起身吧。”

　　钟氏站起身，却依旧垂首站着，不敢抬头，更是不敢看立在一侧板着面孔的沈通，肩膀微微耸动，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沈煜轻轻叹口气。

　　二姨太钟氏乃是沈太爷的妾氏，原先只是沈家一位家奴，身份极为卑微，按理是入不了沈家族籍，只是沈夫人念着语冰也算沈家的一方血脉，这才抬了她坐二姨太。

　　钟氏其人一向胆小软弱，虽是沈府二姨娘却从未端过姨娘该有的架子。对着沈煜也只是心怀敬畏从不敢亲近。

　　原先有沈夫人做主，一些势利的下人并不敢造次，这几年太夫人身子越发不济，管理未免疏怠了些，以至于踩着钟氏的下人也是大有人在。

　　沈煜问： “语冰也快十四了吧。”

　　钟氏赶忙答：“回候爷，过了年便就十四了！”

　　“是我疏怠了”沈煜道：“语凝十三便就请了先生教习，语冰至今却还未请老师……”

　　他想了一会，随即对着沈通吩咐：“明日替我备些厚礼，去请书庐的岱岳先生。”

　　“岱岳先生？”

　　沈语冰眼睛倏然一亮，原先的恼意也瞬间被惊讶与欢喜冲淡，她忙着确认：“哥哥说的可是御史台长吏，岱岳先生？”

　　沈煜未答，一旁的钟氏却已是吓的不清，她忙上前道：“不可不可！候爷不可呀！那岱岳先生可是三品大员，可语冰不过一个庶女，怎能配的上！”

　　沈通此时也已然从讶异里转过了神，也上前一步劝道：“二姨太说的对，这岱岳先生乃是语凝小姐的恩师，若是再求岱岳先生教二小姐，毕竟嫡庶有别，恐有不妥啊……”

　　沈语冰原本晶亮的眸子很快黯淡下去，但只一会，她又笑起来，语气里竟带着三分娇俏：“语冰不要什么岱岳先生，教习的嬷嬷也识文断字，我要她教就够了！”

　　沈煜想：岱岳虽不比崔氏族学里的先生，但也惯来心高气傲，倒时怕他不会当面拂自己的面子，却也不肯用心教她，倒更不成一桩美事。

　　于是便道：“既是如此，那便先请嬷嬷教着，往后我再留意一位，细细教你。”

　　想着时间也不早了，便对着沈语冰与钟氏问：“可用过午膳了？”

　　钟氏忙恭声答：“还未曾……”

　　“那便留下一起用吧。”

　　他说的随意，钟氏却是一脸受宠若惊：“这……这怎么可……”

　　沈府之人皆知这位家主性情寡淡，即便是与太夫人及沈曜语凝兄妹也并不亲厚。

　　如今却要和一个姨娘庶妹同食，简直骇人听闻，若是传到太夫人耳里，怕是要受顿责备。

　　钟氏越想越觉不妥，刚要开口拒绝，却听沈煜道：“你既有事找我，也不急于这一时，屋外天冷，进去吧。”

　　钟氏看一眼沈煜，见他神情依旧淡淡，可明显已经看出了端倪，又因为她所遇之事当真棘手，不是一句两句便能说的清的，便再不拒绝，低声道：“那便叨扰候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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