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来日回眸

　　日头偏西，仿佛是极热闹了一日，刹那恢复原状，此刻宫里似有凉风吹过。转眼近黄昏，乐康宫里的挚友该是等得急了。芷茵对镜梳妆，仔细擦了泪痕。
　　芷茵自小生活优渥，个性里却有着几分随遇而安。同样是大家闺秀的明歆，几乎事事追求极致。比如庆生，明歆有一整套仪式，丝毫马虎不得。
　　芷茵绝不会迟了，算准时候就带着诗翠迈步走去乐康宫。
　　明歆宫里掌事的宫女是一对姐妹，名唤春风和化雨，均是明歆家中带来。果然，春风早已在宫门外候着芷茵的到来。
　　“俞太妃可是来了，我们家娘娘恭候多时。”春风和诗翠年纪相仿，平日里也是素来交好。两人相视一笑，面上都带着些喜气。
　　寂寞宫墙里，居然有好友相伴一同庆生，且年年如此。光是这一点，芷茵和明歆就异常珍视彼此。
　　瞧着春风似是脚底生风，芷茵想，那今日明歆得见家人，必是如同她自己一般欣喜。明歆是嫡长女，亲弟弟却是家中第三个儿子，如今大约十四岁。与芷茵相比，明歆家中复杂许多，说她甚早当家也不为过，时常要想着帮衬家里。父亲的仕途走得起起落落，却有数位爱妾。母亲明明是正妻，但性子柔弱，只知一味忍让，置了不知多少闲气，原先因为膝下只有一女，受了多年冷落。明歆进宫仿佛是一个契机，而随之而来是家人平日不得见，来了以后颇多要求，家中的种种不顺亦要递信到她手中。
　　芷茵十七岁那年，冒着大雪抱着家里捎来的新玩意，想要和明歆一同守岁，一进门却瞧见一地狼藉。
　　她是依依不舍刚送走了来探望的母亲，明歆却是与她母亲一通大吵，甚至砸烂了东西。芷茵不知平时温婉的明歆受了多大委屈，她只是放下手中的物什，蹲下身来与明歆一同收拾。那时候位份低，伺候的人也少，空荡荡的宫殿，非得她们亲自动手了。
　　芷茵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却是忍痛默不作声。明歆一贯眼尖，赶紧停了手里的活，关切审视她伤口。
　　“傻丫头，以后要是留疤可如何是好？”
　　芷茵只是骇笑，手指上破皮而已，说：“这么小伤口……再说了，反正也没人看……”
　　“不可，这天底下，能珍惜我们的，唯有我们自己。”说着，明歆却没有急着为她包扎，反而用力咬破自己手指，细长白皙的手指上夺目的红。
　　“芷茵，我们义结金兰可好？”两人青春年少学人结拜，却并不清楚这结拜的规矩，可又有什么关系？
　　不是姐妹，情甚姐妹。如此携手度过了十多年。

　　“你可算来了。”明歆笑吟吟站起来迎她。她今日亦是淡妆，一身藕荷色盘金彩绣的宫装，她的美本是明媚大气，这身妆扮极衬。
　　一整套庆生仪式，果然早已备好。两人兴致勃勃先是在铺好笔墨纸砚的桌上，静气凝神一人写下一个福字。随后小心捧到供桌，跪到观音像前，先祈求接下来一年的平安随喜，然后各自默默许愿。随后，两人再一起将预备的银子放入随缘袋封好，明日就派人专程去捐给皇家寺院。
　　一整套仪式下来，芷茵才得以见到饭桌。明歆早就嘱咐化雨，已经开始上菜。
　　“先交换贺礼吧。”芷茵对准备的礼物十分自信。
　　从前为表诚意，两人交换自己亲手所做的物品，芷茵精于女红，明歆善做盆景。这些年来地位斐然，两人相约为对方做一件首饰，她们分别画了图样，找内务府打造。每次都耗费相当多的功夫，图样仅仅是精美还远远不够，也得能工巧匠可以领会制作才是。
　　“明歆，我今年做的是簪子，喜鹊登梅簪，你瞧瞧可中意？”
　　“真是好彩头，我不用看都喜欢了。”簪子花样繁复，纯金加上红宝石而制，喜鹊的轮廓分明，配上红梅分外令人瞩目。
　　“给你的是耳坠，可还喜欢？”明歆双手奉上。
　　翠丝种翡翠清澈明亮，水滴状样式简洁，却极为讨巧。芷茵只觉眼前一亮，确然喜欢。因为深知对方的品味喜好，两人都做了为对方所喜的礼物。
　　明歆看着柔弱，其实处处要强。当年为讨太后欢心，在饮食上花足心思，可谓用心良苦。菜肴丰富，许多还是她改良或新创，有几道她还亲自下厨。
　　“你爱吃鱼，今日这条尤为新鲜，我用了新酱汁调味，甜中带一丝辣。”
　　芷茵立即恭敬不如从命，夹了一大块即刻品尝，不禁叫绝说：“鱼肉更加鲜美，我真是佩服你，你长年茹素，这些荤菜你又不试尝，如何能做到这般美味？”
　　“我自有秘诀，你对厨艺兴趣缺缺，不然可以传授。哎，差点忘了，我新酿的果酒。”
　　明歆给她斟上一杯酒，芷茵饮了一大口。
　　“喝慢点，后劲挺大的。”
　　得享美食，两人又相谈甚欢。芷茵回宫，明歆还送了半路。
　　回到祈安宫，略略休整，芷茵问诗翠：“预备好了？”
　　“嗯，娘娘又要一人去？”
　　“宫中有许多禁忌，还是我一人前去吧。我如今有储福宫的令牌，进去方便名正言顺。若是有管事的问起，我只说前几日有东西落下了。”
　　“娘娘，每回都说要找东西啊？”诗翠忽然多嘴，想是因为适才自己也喝了几口酒，偷偷瞄向主子，见她倒是没有恼。
　　“你呀，瞎操心，”芷茵又好气又好笑，说：“不过是备着个借口，怎会有人问？何况，哀家今日是本尊‘出游’，你莫要担心。”
　　她说罢，从诗翠手中接过一个玄色布袋子，背起来朝外走去。
　　门口的老赵已经提着宫灯候着，说：“主子，早去早回。”
　　“老赵，今天抬那一大箱子书，受累了。”芷茵接过宫灯。
　　“娘娘，瞧这话说得，老奴这点力气还是有。一会儿您回来，老奴给您开门。”老赵五十多岁了，身材魁梧，办事得力，身手又好，只是不大会阿谀奉承，之前的主子都不怎么重用他，芷茵对他却透着几分叔伯情义。
　　许是大雨过后，月色愈发皎洁，一路瞧着什么都通透。仿佛这条路，是她最初走入皇宫的那条路。
　　储福宫毕竟是闲置，只有一个管事老嬷嬷和掌事太监守着宫门。半开的门，瞧见是俞太妃又拿着令牌，那两人赶紧恭敬请她进去。
　　“娘娘可有何吩咐？”
　　“无事，前几日来，不小心把淑太妃的绣品带回了祈安宫，哀家得亲自放回去。”平日里穿着宫女服饰无人问津，倒是今日俞太妃得到“嘘寒问暖”，幸亏路上想到了新的点子。
　　老嬷嬷一路帮着掌灯，到了内殿门口止了步，素来知道皇上对淑太妃的遗物看重，不敢随意进入。
　　“你且回吧，哀家一会儿自己出去，你们留着大门便是。”
　　“诺。”
　　芷茵进去径直走到桌子边，放下宫灯，从布袋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和香烛。她记得那日在这儿瞧见过香炉，提起宫灯寻了约莫的方向立即找着了。
　　“淑太妃，莫要责怪，借您的香炉一用。”她口中喃喃自语，那香炉原只是用来熏香，这会儿让她插上了香烛。
　　“蕊儿，今日该是我们三人一起庆生才是。”点燃的香烛，青烟袅袅。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我叫李蕊，你叫什么？”眼前是个小姑娘，生得雪白粉嫩，娇小惹人怜爱。
　　“我是俞芷茵，你是李贵人啊。真好，你可以住永福宫，屋子也大。我们每日学习宫中礼仪，你都不用出门呢。”那时候永福宫的一宫主位是端妃，皇后指派她教导新人宫中礼仪。
　　“还不是一样？端妃娘娘虽然不苟言笑，但是心底善良，她指派的嬷嬷不是很凶。一会儿你别睡着就行。”李蕊朝她眨眨眼。当时芷茵连日睡得不好，正一脸睡眼惺忪。
　　“不过，你睡过去也无妨，我帮你掩饰，帮你记着讲学的要领。”
　　那时候明歆已是明艳动人的淑女模样，芷茵和李蕊还都是半大孩子，所以走得更近些。且明歆时常跟着永福宫的颖妃出入，并不同她们一起。
　　因着先帝卧病在床，宫中鲜有喜乐。难得皇后召集嫔妃一同用膳，她们几个又因为品级太低，嫔妃入座用膳，她们只能站在一旁侍奉。芷茵只觉眼前发黑，饿得实在不行。
　　忽然一只小手从旁握住她手，悄悄塞给她一颗糖，蕊儿悄声说：“一会儿你借口解手，赶紧吃了糖垫垫。”十四岁的李蕊却是心细如尘。
　　然而不过几个月光景，她便去了。
　　仿佛是她们刚刚被催促着，搬入星宿城最深处的几座宫殿，李贵人就得了病。起初不过是咳嗽几声，不多久开始咯血。大雪皑皑的某个清晨，她便无声无息地去了。说好的笛琴合奏，约定的踏雪寻梅，还有携手抵御孤寂清冷的诺言……
　　“你明明答应了的，要陪我很久的……”
　　她本已有些微醺，此情此景，她不禁吟唱出声：“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泪眼迷蒙中，她却瞧见了他。
　　“我能爱你多久，你能陪我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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