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来日回眸

　　忽然京城上空来了一大片云，遮天挡日笼罩，乌云逐渐翻滚，瓢泼大雨连着绵绵细雨，就此一夜一天。
　　皇帝的口谕是由小礼子来传，说是圣上嘱咐的，如若遇到天气不佳，俞太妃就别特意去储福宫了。
　　是小礼子先到还是大雨先至？
　　“哦……”芷茵故意拖长音调，说：“皇上急着回去翻今晚的牌子啊？”
　　“朝政后宫皆是职责所在，皇上亦是无法有一日懈怠。”
　　芷茵说这两句话，之间不过稍有停顿，她仿佛看到他的一丝不快，隐忍在眉间，稍纵即逝。要不是她看向他，每每太过用心，那几乎是无法察觉。她在交往的人，大概将来史书上会给个明君的戳，必然他聪颖异常又城府极深。
　　“为着俞太妃，朕还得从储福宫边门出去。”桓彻此刻云淡风轻，又伸手捏捏她的脸。
　　“那皇上……”
　　“怎么了？”
　　“我并不会向桓彻要求什么，但是既然已经许了我的好处，我自然是要拿的。”芷茵落落大方说道。
　　“君无戏言。三位太妃的月例从下月起增加，太妃生辰那日，特许太妃的至亲女眷进宫拜见。”

　　今日的生辰，母亲可以进宫来。可芷茵心心念念的，却是那个阔步走开的挺拔背影。
　　“今儿老夫人进宫，不知多少欢喜呢。娘娘，略施淡妆才好啊。”一大清早，诗翠服侍芷茵起床梳洗，芷茵却有些呆呆愣愣。
　　见她不言语，诗翠就当她默许，全心全意地为主子梳妆打扮起来。主子为这整三十的生辰，患得患失了月余，今儿个得见老夫人，想必是能将烦恼驱散大半了。
　　诗翠给她梳了华贵的朝天髻，插上水蓝点翠珠钗和如意簪，另选了镶蓝宝石珍珠耳坠和羊脂玉珠链。衣着是蓝灰色的一身，虽然仍是灰，但着实明亮了许多，尤其苏绣的留仙裙，缕金暗花做足功夫。
　　“娘娘，可还满意？”诗翠将她拉到镜前。
　　镜中的女子，远山眉衬托一双宛若星辰的美目，肤若凝脂尤显脸颊粉嫩，朱唇皓齿，似是欲说还休。不自觉地，芷茵微微一笑。
　　“一会儿母亲就能进宫了吧？外面雨停了没有？”她忽然来了一股子兴奋劲儿。
　　“小雨半夜就停了，娘娘放心。”
　　“昨儿说，母亲进宫来，可以同我一起用早膳？”连珠炮似的提问。
　　“回娘娘话，昨晚已经嘱咐御膳房预备。这会儿该是在前厅摆盘了。”
　　要不是宫里的规矩，芷茵真想去祈安宫门外候着。
　　“俞老夫人到！”老赵喊得十分起劲。
　　芷茵按捺心中的欣喜，于正殿中端端正正坐好。傲竹陪着老夫人一同进来，身后还跟着陈嬷嬷。
　　俞夫人恭恭敬敬跪下，说道：“老身见过俞太妃，给俞太妃请安。”
　　“俞夫人，快请起。”十五年，对于这样的君臣之别，母亲的跪拜，芷茵仍然是不能习惯。母亲在二十七岁那年生下芷茵，如今除了头发有些花白，其他都保养得当，尤其因为年轻时候习过武，背脊挺直，体态甚好，精神奕奕。而母亲衣着打扮得体又时髦，瞧着更显年轻。
　　一切礼毕，芷茵自顾自走进前厅，待俞夫人走进，其余人皆在门外止步，诗翠从外将门掩上。
　　芷茵转头搀扶自己的母亲坐下，立即大礼叩拜：“女儿见过母亲，祝母亲万福金安。”
　　“阿茵快起来，原不必这些。”母亲柔声劝道。
　　始终如此，母亲遵的是宫里的规矩，芷茵守的是家中的规矩，为的是她内心的愧疚。不但不能承欢于父母膝下，更无法尽些孝心。
　　母亲拉着她一同坐下，说：“过得可还舒心？”
　　“女儿很好啊，父亲可好，家中诸位可好？”
　　“你父亲这尚书当得还好；你哥哥在礼部，我觉得其实有点闲，他至多抱怨你大嫂管他管得太紧；你姐夫现在也是封疆大吏了，你姐姐儿女双全亦是舒心的。家中的孩子们也都平安健康着呢。”俞家早就儿孙满堂，唯有芷茵在这宫墙之内孑然一身。
　　俞老夫人想到此间难免感伤，几乎要落泪，赶紧掩饰说：“今日你的生辰吉日，让大家都进来吧。”
　　“对对，看女儿给您预备的御膳，母亲一大早赶来必定饿了。”芷茵唤来诗翠和傲竹，张罗着与母亲一同用早膳。
　　御膳房不敢怠慢太妃，准备的早膳品种丰富，皆是上品。芷茵亲自为母亲布菜，一道道精美点心她还详尽介绍。
　　“这是桂花乌龙冻糕，南方的做法，御膳房做冻糕的手艺不错，秋天的桂花甜香，又有乌龙茶香，吃起来不腻，母亲快尝尝。”
　　“好好，阿茵坐下吧，我哪里吃得了这许多，给大家都尝尝才是。”
　　“诗翠傲竹她们的早就预备下，母亲放心。我特意嘱咐做这些点心，一会儿可以装进食盒，母亲带回去，稍稍加热即可，让父亲和哥哥嫂嫂也一并尝尝。”
　　芷茵笑起来的模样仿佛仍是十五岁，母亲忍不住伸手摸她的头，说：“行，阿茵每回都想得最周到。”
　　从前母亲就觉得芷茵性格甚好，长子有些懒散，长女略有急躁。芷茵的姐姐十一岁就订了亲，很早就远嫁，本来想着芷茵年纪还小又想着多留几年，没想到却碰上了先帝选秀女。
　　“来，赶紧把贺礼拿出来。”来到殿中坐下聊天，母亲转头对陈嬷嬷说。
　　陈嬷嬷是母亲的陪嫁大丫鬟，年纪着实不轻，芷茵说赐坐。
　　“哎呦，娘娘使不得啊。”
　　“陈嬷嬷，莫要推辞，这屋里又都是自己人。”芷茵环视一圈，问：“老赵怎么不见了？”
　　“娘娘，老赵还不是给您抬那一大箱子书去了。”诗翠含笑说。
　　芷茵不禁莞尔。第一年在宫里，太后恩典准许母亲来探视，母亲就带来一箱书，那本女则里包着本桃花扇，她就知道母亲大人的慈爱无边。
　　“往年你生辰的礼物啊，都不能亲手交到你手中，今日可好了，来，你一样样拆开看看，可还喜欢？”母亲的口吻无限宠溺。
　　简直琳琅满目，芷茵细细拆开，每样都称心如意。母亲还特意买了些南方的新茶，和几本京城流行的琴谱，一并交到她手里。
　　母女俩上次见面还是去年旧岁时，今日自然是说不尽的体己话。俞老夫人进宫时辰尚早，芷茵领着母亲在院子里走走，她闲时亦有种些花草，正好同母亲请教。不多时就到了晌午。
　　“这御膳房做点心算是尚可，那还是依着当年太后的口味磨炼出来。至于做的菜色么，母亲您只得将就用些。”
　　母亲拍拍她手，说：“就你嘴刁而已，之前我来吃得素食也有滋有味。”
　　果不其然，摆上来一瞧是素菜居多，总算有条鱼，今儿的御厨还知道添上一大碗寿面，已算难得。
　　“我瞧着挺好，最主要是与谁一同用膳。”母亲笑得慈祥，每样菜都尝了，进了些米饭，分了点芷茵的寿面。
　　午后的时光里，芷茵亲手沏了茶，又将新练的曲子一一弹奏给母亲品鉴。
　　仿佛这一日是平白无故赚来的，可是这般美妙有家人相伴的时光尤为飞逝而过。
　　“娘娘，吉太贵人和梅太婉仪的贺礼，一早就送来的。这会儿端太妃的贺礼来了。”诗翠说。
　　“让人进来吧，我得亲自收了答谢才好。”
　　“左不过又是一串佛珠……”芷茵喃喃自语。
　　母亲正要退到一边，听她这么说，忙劝道：“端太妃每年都这么有心，且送你佛珠是佑你平安，你可得牢牢记住她人的好处，时常知道感恩。”
　　因着今日收了好些家里人送来的厚礼，芷茵偶尔露出些小孩脾气，听了母亲劝道，赶紧收敛心思真心点头。
　　临到了送别的时辰，芷茵心中涌起不舍，母亲却说：“我们再说几句话吧。”于是，两人来到芷茵的寝殿。
　　母亲仔细瞧着芷茵，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来，仍是落落大方的做派，为人乖巧而低调。连外间朝堂都知道，皇上与太后不睦，似有罅隙，连带皇上对先朝嫔御都算不得客气。就算太后已仙逝，皇上仍然怠慢先朝嫔御。忽然之间，圣上给了额外的恩典，俞尚书的政治嗅觉和俞夫人的心思如尘，昨晚一商议，觉得必须提示芷茵。
　　“这宫里，你可是最大了？”母亲先同她玩笑。
　　“母亲真会说笑，前头有皇上，执掌后宫仍是皇后。”
　　“嗯，人贵有自知。阿茵，你过得好，我与你父亲才能安心。你已是俞太妃，太后过世，这宫里位份最高就是你，无人能明着欺负你，但你仍是要提防暗箭。你更要尊重端太妃，与郭太妃相互依靠。”
　　“女儿知道。”
　　“家人必然与你守望相助共同进退。你父兄做官，顺其自然，家里不用你帮衬，你可千万不要强出头。”
　　“母亲放心，你与父亲的教诲芷茵铭记于心。”芷茵心想，父母亲必然是多虑了。
　　母亲握着她手，语重心长：“你须记得，人贵自律，虽然如今不用再日日向谁请安，你不可终日闲散，要牢记妇德……其实只要你安康……”说到此间，她一时悲从中来，怎么她的爱女就嫁进了这宫墙。
　　“娘……”芷茵也是一时梗咽。
　　母女俩一阵唏嘘，母亲满目爱怜，仍是要告别。
　　俞夫人给诗翠傲竹老赵他们，亲手递上一人一个红包，说着略表心意，也是为太妃娘娘生辰讨个好彩头。
　　“你呀，又预备了这么多！”
　　芷茵的赏赐也有一大箱子，说：“宫里上等布料、几件新打的首饰，给您和嫂嫂，特意给姐姐也留了份，您看托人带给她，或者等她那天回京您记得给她。我在皇家寺院求了平安符和我亲手抄的经文，给父亲和哥哥。”
　　“你这孩子……”
　　芷茵只能送到祈安宫门前，直到母亲一行的身影已然瞧不见，她还默默矗立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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