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碎语

　　曼丽对负责面试的精明女人说，“喜爱宝石，是人对于美有了追求。不同的宝石就代表着不同的美，适合不同的人佩戴。

　　有些宝石需要的是未经雕琢的本美，方能准确的体现出它温润柔和的自然特质。比如玉，最好的玉只做镯子。

　　各种色彩绚丽的彩色宝石，则需要精心的切割镶嵌做成珠宝饰品，方能体现它艳丽夺目的气场，所以通过巧妙的设计，做成精美的饰品。”

　　以上是曼丽对宝石的理解，也是她到宋记珠宝面试时给出的答案。

　　虽然女经理表示她回答文不对题，但还是奇迹般的被录用了她。

　　这其实也并不稀奇，因为她面试的职位不过是门店营业员，而曼丽生的很好看，光凭这一点就很符合他们的标准。而她又意外的能说不怯场，不管对错，普通顾客可不懂珠宝。

　　天生丽质，说的曼丽就是这样的美人。就像宝石不论质朴的原石还是精雕细琢的成品珠宝都必定天生丽质，当然翡翠是个例外，但这也像遮了面纱的美人，只会更添神秘。

　　曼丽的学历只是高中，这使她在大城市中很难生存，跟她同样学历背景的家伙，现在基本在郊区的工厂里夜以继日的做着机械的劳作，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但她生的美这便是她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优势所在，这也并没有什么好批判的，人之所以有了文明不正是很大程度上因为人学会了追求美不是吗。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她享受了美丽带来的便利，同样必须承受美丽带来的危险。

　　曼丽二十四岁，脸上有了一些细纹，但她还是很美。她看书上说美和老了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她对此深信不疑，同时她觉得自己老了。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二十四岁还很年轻，才刚刚开始工作的年轻人怎么就说自己老了，同时会发出以下感慨，现在年轻人的思想真是要不得一点儿朝气都没有。对于更大部分人来说她确实不小了，而以二十四岁的高龄还不结婚简直可称为离经叛道，十六岁的女孩儿只要不读书就有人会公然上门提亲。二十四岁的女人通常有一个微微发胖的老公和一个读幼儿园的孩子，更有甚者有两个小孩，大的开始读小学，小的开始读幼儿园。前者掌握绝大部分社会资源和话语权，后者大概就胜在人数众多。

　　曼丽老了，因为她不想动弹。她十七岁开始工作，到二十岁她大概换了不下十份工作，从二十岁到到二十四岁的四年时间却一直呆在宋记。

　　至于换十份工作是否显得太过频繁，那你完全是多虑了。因为营业员之类的工作是拿裸工资的，所谓裸工资是指没有任何保险和福利，甚至没有假期，工资多少钱全靠口头约定，其实就是区别于合同工之外的临时工。本来流动性就很强，不受法律的约束当然也不受法律的保护。

　　宋记是一家小型公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自己的工厂有写字楼有门店。经营着珠宝设计，来料外加工，自主品牌零售等。这也可以说是曼丽做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女人老了就会考虑要嫁人。曼丽自从读中学开始追求她的人就从没断过，其中当然不乏相貌帅气的年轻人，同时更加不能缺少的还有长相猥琐充满暴发户气质的中年人。

　　而曼丽现在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却是一个暴发户的儿子，宋记的小老板宋飞。

　　她们的恋情也没有什么阻碍，她虽然没钱但可以舔着脸说是落魄，而暴发户通常也愿意和破落户结合用以迅速提高自己的身份。曼丽和宋飞交往了三年，彼此产生了情分，不是爱，是互相给予的温情。她们有过爱，事到如今也全变成了恩情。

　　曼丽第一次见到宋飞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就爱上了他，当然爱的是他的容貌，不要觉得肤浅。那时候宋飞三十岁，还能让第一次见到他的曼丽觉得他帅气逼人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要知道男孩二十岁的时候有很多长得很好看，到三十岁的时候再看长得好的已经没有多少了，还要排除gay，而四十岁的男人你还觉得他既优雅又绅士，那可真是万中无一。

　　而女孩子可能是公认比男孩早熟的原因，从二十岁接触社会开始，以上这些变化套在她们身上时要依次减少五岁。由此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一张白纸，所以差别不会很大。时间越推移有人变成茅坑里的厕纸，有人变成殿堂里的名画。这些都可以从容貌上看出，不要说这是谬论，这就是世界遵从的法则。

　　因为要维持一个人的容貌使它的一颦一笑都集聚魅力，不是光有钱就能办到的，当然优渥的生活条件也是必不可少的。钱能带给人安全感，使你不会过于计较，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你大可以花钱做一张漂亮的假脸试试，不仅不容易维护还会使你表情苍白僵硬，想象一下一个不会笑或笑起来就扭曲的脸有多可怕。

　　因此一个三十岁的英俊男人，你至少可以确定他必定生活优渥。懂得克制，不然早发福了。性情磊落，若是刻薄或猥琐你不用去看他光听声音和语调就会察觉。有修养，这使他看起来温和大度。

　　因为曼丽第一次看见宋飞就爱上了他的容貌，所以当宋飞看向曼丽的时候，她便十分矜持的露出一张笑脸。这也许女人的通病，遇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就会显得很被动，然后露出一副很矜持的样子。不用探讨这件事的对错，因为这种行为可以归为基因缺陷，一种比明知故犯更难以自控的愚蠢行为。

　　这时候女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勾引，好让上钩的男人反过来追求自己。如果对方不上钩那么这将会是一场搞笑的悲剧，想想一个被动的矜持的人去追求别人会有多可笑，而结局也注定有多悲剧。这一次曼丽显然很幸运，她故意在宋飞身边没转悠上两圈，就发现宋飞也在故意往她身边转悠。不是一厢情愿，她作为一个美人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更何况两情相悦的彼此都有感觉。

　　欣赏美是人之本性。就像人们爱宝石，归根结底是爱它的美，至于它的价值都是额外的附加。而宝石之所以有价值也正是基于它的美，当然还看它的珍稀，而美本身就是一种珍稀的事物。

　　曼丽爱极了宝石，最后会成为一家珠宝店的营业员，都是因为她爱宝石的美。然而更多的人认为宝石只是财富的代名词，商家为了宣传炒作也大肆宣扬此类观点。曼丽爱宝石只是单纯的爱好，想更多的了解它，而越了解就越喜欢。但她对拥有宝石是没有什么野心的，实际上她很少戴饰品，除去母亲留给她的那只玉镯子。

　　在同事眼中她就是个有点文艺的神经兮兮的女人。至于她变成老板女朋友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像她们这种年轻漂亮女人又做着这样一份近水楼台的工作，那个没有三两个有钱的情人，甚至觉得她吃了窝边草不成体统。

　　本来女人多的地方流言蜚语就多，等她们把那些翻来覆去的老话题都讲完了之后就会说起曼丽。

　　她们通常七嘴八舌的说她有多骚，说还不过瘾，还要笑。这笑当然是奸笑讥笑反正不是好的笑，这个时候她们就会显得或面目狰狞或市侩猥琐，久而久之这些丑陋的痕迹就会印刻在他们漂亮的脸上，他们就变得不美了，责怪是因为老了。却不知时间有时也会留下美丽的皱纹。

　　而在话题结束的时候她们叹一口气说，“搞得像真爱一样，看她最后怎么收场。”

　　又有人说，“什么真爱，简直是一厢情愿，现在鬼都不信这一套，真爱钱差不多。”

　　她们热衷说曼丽的坏话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一是因为她孤僻不合群，而且沉默的曼丽就算听到流言也不会反抗。

　　二是因为综上所述，有钱又好看的男人本来就少，更何况宋飞还是单身。所以她们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是有些嫉妒的，这才会出现这么明显的排挤行为。

　　曼丽从小就生的好看。但她的美太有侵略性，是艳丽的那种类型，没有亲和力。性格又高傲，所以没有朋友。

　　小时候她喜欢安静的呆着，听微风吹拂而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或是把自己暴露在烈日之下，自顾自的奔跑跳跃踩自己的影子玩儿，把自己晒成栗子的颜色到冬天又会自动变白。

　　长大了些就整天以书为伍，喜欢宝石之后就开始阅读关于宝石的资料，研究宝石的特性。所以他没办法做到呼朋引伴与人为伍，或许是先天不同或许是后天阅历，别人在谈论化妆品和包包，她在想昆德拉和翡翠在有石纹又有飘花的时候怎样雕琢会好看。

　　曼丽觉得自己在变老，就是因为这种可怕沉默，以前她在与别人意见相左的时候喜欢去争论，现在却变成了在心里嗤之以鼻表面不动声色。这让她整日生活中惶恐不安中，做为曼丽的恋人又是生活阅历比她丰富的多的长者，宋飞当然不忍心看到曼丽的消沉。

　　宋飞对曼丽说，“她们不过是一起工作的同事何必在乎她们说什么 ，你也不是这么狭隘的人对吧。”

　　他摩梭着曼丽的头发说，“你要珍惜自己的身体。”

　　他懒洋洋的靠着沙发说，“人都是讲利益的，有利则聚无利则散大家一起工作就是求财。”

　　他还说了很多话，也都很有道理，可曼丽觉得悲伤。他的话的确常常能把她从燥郁不安的情绪中解救出来，从新归于平静沉默，只有她自己觉得悲情似乎变成从地底冒出的黑烟，困住她的心脏并一下一下的抽紧。

　　曼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两个相爱的人，彼此触碰的时候会如此的疼痛，因此她总是一触即收。宋飞在感觉到她的逃避之后也只好收手，并对此无能为力。

　　这也是彼此的恩情所在，不越距有默契。曼丽和宋飞在一起的时候是尽力不去想触碰他的内心的，她们就这样平淡的一起生活。她在下班之后去买菜做饭，等他回来。他每周给她买一只花，书上说室内插花超过两只就会庸俗。

　　每个月带她去看场电影，三年来没什么变化，这使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很温情，而且浪漫。这浪漫是让人羡慕的又是流于表面的，她觉得她们从没有看清对方心里的样子，所以欢爱时也是沉默的进行。

　　他还说，“难道这世界的每一对夫妻都没有隔阂吗，每个人的思想都是不同的，他们都是在磨合争吵妥协下达成一致的。”

　　这是宋飞给曼丽求婚的时候说的。

　　她说，“我没有办法把自己托付于谁，这让我感到惶恐。我无法接受就此把命运系在他人身上，这种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觉使我焦躁不安。”

　　曼丽心里时常产生一种无法证明自己的悲哀，至于她为什么如此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是因为她想获得一种说话的资格。别人就无法说出甚至不会去想，你算哪根葱，凭什么要拒绝宋飞的求婚。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不知道珍惜，至于她心中的惶恐就完全没有人要听。索性宋飞向她求婚的事世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不然别人谈论她时发出的轻蔑鼻音她都可以想象。

　　曼丽想要证明自己，又爱极了宝石，所以他想成为一名宝石鉴定师。可是这太难了，光是不经过任何仪器的辨认出一颗红色的彩宝到底是什么，就要经过很多的知识积累，还有实物的积累，而一般的珠宝店是不会让店员接触有品级的珠宝的，就算要得到店员这份工作也要是本地户口的担保。

　　话又说回来，一颗经过切割红色彩宝，它有可能是红宝，有可能是钻石，有可能是蓝宝，有可能是碧玺，有可能是水晶，甚至有可能是玻璃。彩宝还是好弄的，你只要了解它们的特性就可以了，而仪器就可以很好的鉴别出来。种类繁多真假难辨的玉石才真正让人心力交瘁。她这样不懈的努力了三年，也才仅仅做到能看到一颗彩宝的情况下说出它的种类名称价值，甚至无法分辨一些高明的作假和人工的部分，这些仪器就可以做到，这让她感觉很沮丧。

　　人生来就不同的。很多人一踏出校门就变得安分无比，真的很多，但因为他们不说话我们就当他们不存在。

　　有些人摸爬滚打之后就安分了，他们通常能获得世俗意义的成功，就是变得有钱。

　　有一小部分人他们就是始终不安分，这样的不安分，成就了少数的几个人，把更多的人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

　　宋飞会第一眼喜欢上曼丽，除去她的确生的好看，就是因为这点经历过摸爬滚打的不安分。这使人桀骜也使人自信，而自信的人总是美的。

　　曼丽听宋飞说，他年轻的时候也不安分，总想出去闯荡，最后落的遍体鳞伤。所以看到她的时候莫名的想要保护她，他到了这个年岁也经历过很多女人见到了她就想要安定下来，从而想要她也能跟着安定下来。

　　曼丽也想安定下来，安定下来很好可是她做不到，这源于她的不安分虽然有天生的成分但更多的是环境所迫。

　　而宋飞的行为也很好理解，自己得不到的就在别人生上找寻寄托，这个人又恰好是自己的爱人，而这就会很矛盾。就像大多数的中国式家长，既想要把自己未完成的理想强加于小孩身上，又不想对方会因此吃苦。这就会显得性情古怪，让对方无法理解，索性曼丽是一名有独立思维的成年人，虽然无法理解但可以感受他的用意。

　　就像曼丽无法理解宋飞对她那种莫名其妙想要保护她的使命感，宋飞也无法理解曼丽这种朝不保夕式的不安分。她之所以不安分是因为惊怖很可能明天就没有饭吃，她在高中毕业之后一周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而久病的人消耗掉了家中的全部财产。其实在此之前的几年她早就变成了毫无依托的人。

　　人要是从小就没有学会依靠别人，就会积习难改。而宋飞的不安分，是小孩子想要证明自己给大人看的不安分，所以他迟早要失败的，因为这始终没有生存和死亡的威胁。就如同古代的战争士兵只有胜利和被坑杀，将军却可以做俘虏，变成和对方谈判的筹码。

　　宋飞年轻时因为自己投资的服装店经营不善而倒闭，实在没钱吃饭只好妥协打电话回家求救的事。就成了对手一直嘲笑他的话柄，他听见了也只好尴尬的一笑了之，或在说上一句年少无知。

　　曼丽觉得自己老了。因为她也要变的安分了，她也学会把这种无能为力的不作为的责任推卸给老了，只要说一声我老了就是这样简单。

　　她知道只要嫁给宋飞就判定了的这份不安分的失败，甚至没有人会来讽刺她折辱她，别只会羡慕她嫉妒她。因为这是普世观中对所谓不安分女人来说最大的成功，而不是她想要的成功。

　　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在不依附于人的情况下生活的很好，你只会以为这只是一个美人的无病呻/吟，你的这种认为也是她作为一个美人的悲伤和代价所在。如果她没有这分坚持，也不知早几年成为那个老男人的玩物了，等不到遇见自己的爱人就要迅速的枯萎掉。

　　曼丽觉得自己在寂静无人的子夜中开放过，又在无人欣赏中凋谢了，她托付于宋飞的不过是一具干枯的尸体。以至于结婚之后，常常被人夸赞贤良淑德，其实这是出于愧疚的补偿。

　　也许宋飞曾经追寻着花谢的残香找到了曼丽，却站在光亮下，不向黑夜中的她一眼。

　　但有人守护她也好，也许有一个时刻他会循着香气到黑暗里看她一眼，也许她会循着温暖的光亮处看他一眼。这总是好的，有期待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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