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碎语

　　牛牛是一只西班牙斗牛犬。

　　从出生到遇见它的主人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它现在想来，依旧认为这是它狗生中最快乐的等待，期许和憧憬的情绪是那样的强烈。

　　牛牛跟所有的西班牙斗牛犬一样，长着满脸皱纹，短毛，皮毛是跟奶牛同款的黑白色。

　　就像人有高矮胖瘦美丑，牛牛当然也有迥异与其他狗的身体特征。它的特点就是屁股两边的毛各有一个漩涡，圆滚滚的身材看起来特别蠢萌。

　　当三个月大的牛牛看见它未来的主人橙子和主人的朋友菠萝走进宠物店的时候，一种被命运选中的既定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它认定橙子就是它的主人，此刻它觉得橙子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辉，眼睛里住满了皓月繁星，仿若天降神氏欲领它前往黄金天堂。它用它那双黑幽幽发亮的充满灵性小眼珠一路注视着橙子，直到对方因为某种未知的引力走到它面前，它使出浑身解数吸引橙子的注意。最后它摇晃着短尾巴得意洋洋的被橙子抱走，从此远离那些总是跟它争抢食物的可恨的兄弟姐妹。

　　它正式拥有了自己的主人，并有了名字，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代号，虽然这名字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劲儿。

　　牛牛，是不是特别蠢特别呆。

　　牛牛在心里鄙夷着自己的新名字，却在行动上附和着，表现出几近炫耀的姿态。

　　每当听到主人呼唤道，“牛牛，牛牛。”

　　它就会屁颠屁颠摇晃着它那圆滚滚的身体飞快的跑过去，有时跑快了就会摔到，它着急的四脚乱蹬以求最快速度爬起来能继续跑。它的急切情绪和用肥胖的身材不太灵活的在地上翻滚的呆傻样子，总是会逗得众人轰堂大笑。

　　当它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主人身边，先是满脸兴奋的绕着橙子跑几圈，然后它气喘吁吁的停下来，用头顶蹭他的小腿，同时扭动着它的大屁股摇晃它的短尾巴。它这样怪模怪样又呆又蠢的模样实在惹人喜爱，所以可恶的人类把这当做一个有趣的游戏，

　　其实它自己并不介意表演自己的傻像。因为主人并不会常常陪伴在它身边，所以它的心情非常忧郁，比住在它旁边那个旁边，夜夜悲泣的人类女性更加忧郁。

　　那女孩至少能自由活动，能在白天的时候见到那个使她悲泣的人。可怜的牛牛只能不困着一个小小的狗笼里，时时刻刻等待主人能回来看自己。

　　所以在橙子偶尔互换牛牛的时候，它就使自己表现的格外活泼调皮，想要引起关注。可那急切不是伪装，是货真价实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

　　牛牛和它的主人橙子都借住在菠萝家，事实上牛牛从没去过主人真正的家。以至于新认识它的人类通常认为菠萝才是它的主人，只有它自己和菠萝的宠物两只动物不这么认为。

　　它觉得在被主人那双如葱尖般的芊芊嫩手挠下巴的时候橙子也认定它们是命定主宠的事实，虽然他的手长得实在腻歪，简直配不上他魁梧壮硕的身材。

　　不论心里盘算着怎样的嫌弃，真实情况却是牛牛爱极了橙子那种粗狂中又带着细微温柔的样子，欣赏他沉默却坚定的表情。

　　但是牛牛非常厌主人的朋友菠萝，原因是他身上总有浓烈的香水味，对人类来说也许只是清淡优雅的香气，可对一只狗来说就非常不友善了，那味道太刺鼻太浓烈简直让牛牛觉得无法忍受。最可恶的是，他竟然建议橙子只给它吃狗粮。

　　如果牛牛从没吃过人类的食物，它不会对狗粮那么讨厌。可自从主人喂它吃过猪肝汤泡饭后，它就觉得人类的吃食实在太美味了，之前的三个月吃奶和狗粮的狗生简直白活了。

　　千万不要相信那些广告，他们为了赚钱，便恬不知耻的将狗粮夸成天上有天上无的美食，扯上一大堆连屁都不如的营养学，并且再公告中隐晦的表明投喂狗粮能够节省时间，这根本就是在鼓吹懒惰和逃避责任有理。

　　如果上帝能够给牛牛一个跟人类对话的机会，他一定会告诉橙子一件事，在进入科技时代之前的几千年狗都吃着和人类同样的食物，而狗粮只是膨化食品犹如人类世界的快餐。

　　它坚信相信这些的其他人是因为懒而已，而它的只有橙子是遭到了无良朋友的蒙骗。如果以上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那么真正让牛牛讨厌的是菠萝的性格，急躁，唯我独尊。且衣着风格浮夸。还有，还有他占据了橙子大部分的时间。凡此种种构成了牛牛单方面见菠萝便生厌的少狗心事。

　　当牛牛被关进笼子之后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最终的答案是它没用错，主人也没有错，错的是菠萝。因为菠萝嫉妒它分夺了主人的关心而恶意报复它。

　　牛牛因为心中怀有对菠萝深深的仇恨感，所以同样鄙夷仇视着菠萝的宠物。

　　就是住在牛牛隔壁的那名女性人类。

　　那正是菠萝的宠物，她大概十几岁，眼睛略微小了点，皮肤很白，身材微微发胖，模样看起来很呆的样子。

　　牛牛为什么会觉得那女孩子是宠物，因为牛牛看的很清楚，那女孩做的很多事都是宠物行径。

　　比如总是在主人面前摆出一副笑脸，显得既能乖巧听话又能搞怪解闷儿，主人给她个眼神都能让她高兴的找不到北，为主人做事更是她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但只要主人一转身表示不再关注她，她就会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尤其最后这一点，是牛牛最鄙视她的地方。

　　还有就是牛牛听到菠萝也给他的宠物取了名字，馒头。但牛牛后来知道，馒头其实有自己的名字，雪梨。

　　牛牛初到菠萝家的时候是暮春时节。

　　那时候草木葱浓，四处弥漫着自然的芳香，连终日弥漫着喧嚣气息的都市也在此时显得不再尘土飞扬，有了几分静逸安详的味道。在那个阳光明媚而和缓的上午，温吞的气息使得牛牛浑身懒洋洋的打着瞌睡。

　　牛牛在半梦半醒间被带到位于郊区的菠萝的家。

　　菠萝家开着餐厅，并且是远近驰名的老餐厅，菠萝的爸爸盐先生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经营。

　　菠萝和橙子把牛牛带下车，牛牛使劲儿摇晃着脑袋它需要让自己在此刻保持清醒，因为它即将面临的是崭新的未来。

　　那时是上午十点半，准备工作全部做完而客人尚未上门，菠萝家的员工和他妈妈粥女士正在门前晒太阳并休息聊天。

　　那些人类女性看见了牛牛，便都满怀新奇的围住它，对它品头论足主要是夸赞它。

　　一个叫梅子的年轻女性摸摸它的脑门又挠挠它的下巴，眼含笑意对它很是喜爱。

　　名叫小鱼的那个年轻女性没敢太靠近它，大概隔了二三十公分，却用笑盈盈的语气说，“好可爱，这得多少钱啊。”

　　菠萝漫不经心的告诉小鱼，“一千二百块。”

　　小鱼满脸惊讶的说，“这么贵，我们老家的小土狗现在白送，也没人要。”

　　牛牛正面对着小鱼，便发现她虽然在笑，但满目的嫌恶与不赞同，躲闪的表情还透露出轻微惧怕神色。

　　牛牛知道这个人类惧怕狗，但是她更怕菠萝，所以拼命讨好菠萝。

　　但怕和怕是不同的，她怕牛牛不是因为这么一只小狗有多大的武力威慑，纯粹是嫌脏，害怕不知名的细菌和疾病，她害怕自己对疾病的想象。

　　证据是，有一次牛牛放风的时候看到她在吃东西，便惯性的凑过去卖萌企图讨吃食，这招一直很管用，但此时四下无人，小鱼狠狠的踹了它一脚，然后又满目惊恐的跑开，仿佛不是她踹了狗而是狗咬了她。

　　而初见时馒头站在小鱼的后面并不十分靠近，牛牛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轻轻的冲牛牛笑笑。牛牛发现馒头的笑容很温暖，眉眼弯弯像早春的初阳。但只此一眼，当馒头抬头看见菠萝的时候，就仿佛全世界都不见了满心满眼只装的下一人。这也是它后来特别讨厌馒头的原因，牛牛原本以为她那一笑是喜欢它匍匐于它的可爱攻势之下，到头来不过是对陌生事物的礼节性微笑。牛牛觉得自己仿佛像正做着美梦的乞儿，梦中它是国王正在巡视它的国土和子民，但此时当头一棒惊醒了它。

　　其实馒头那个笑容已经初步显现出她的怪异。馒头的怪异举动不胜枚举，比如对一只狗露出神秘的微笑，这使她从人类群体中无处遁形。

　　说到馒头的笑，在牛牛认识她很久之后依然觉得她的笑实在无法琢磨，微笑的时候显得十足神秘。大笑的时候仔细听像哭。傻笑的时候简直肆无忌惮的狂放，而且在公共场合随时随地的傻笑。

　　粥女士把牛牛的笼子放在馒头的屋子外面。馒头就住在餐厅的杂物间，从此它们开始了长达近一年的互相折磨。

　　起先是牛牛由于不能在主人身边陪伴，加上身处陌生环境，夜不能寐常常发出呜噎低吼。而邻居馒头通常会在半夜十二点后发下自己的手机，如果那时候牛牛还在吵闹，馒头就低骂它几句，“死狗，这么讨厌怪不得被抛弃，还装什么忧郁纯情，都半夜了，睡觉。”

　　她通常在说完睡觉之后十分钟之内睡着，这也是牛牛鄙夷她的地方，没心没肺说睡就睡。

　　都说心宽体胖，馒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胖子，可牛牛发现她的心并不是很宽，但牛牛可以理解她，每一只有了认定主人的宠物在面对主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时心都是窄的。

　　馒头常常在菠萝不带她出去玩或骂过她之后辗转反侧，无声流泪神经质的自言自语。

　　牛牛灵敏的鼻子闻到泪水咸涩的味道，远超人类的感知察觉到她双手因为过分紧握而发出的细微咯咯声，心脏因为承受一波强似一波的生物电的击打而几近崩溃。她在抽搐中用哽咽的声音抽泣着，自言自语。

　　她说，“遇见了你，我知道了爱。”

　　她说，“我遇见你时就知道我们缘分不够，如今的我那里配得上现在的你。”

　　牛牛在这些时刻通常都会保持安静，它半坐着用前脚支撑身体，昂着头透过笼子它看着夜空，此时的夜色清晰，有星罗点点散落其间，无声述说着夜晚的摇曳绮丽美态。但这些牛牛都是无暇顾及的，它只是任凭微凉的清风吹拂它的脸，心中多少有点同情馒头的意思。但这同情中又是带着炫耀的，它是如此的庆幸，她遇到了坏主人，而自己遇见了好主人。

　　盛夏，阳光爆烈的午后。牛牛趴在餐厅的门口的路边的花圃下面乘凉，准确的说是陪伴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橙子正在生气。

　　橙子蹲着一株银杏树的阴影里，他已经蹲了半个小时了。

　　牛牛却并不在意，它只觉得微风偶尔吹佛过它的脸庞，使它感到神轻气爽心情愉悦。作为一只狗，在主人生气的时候心情愉悦是不和常理的，但如果使橙子生气的对象是菠萝的话，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牛牛惬意的嗅着花圃中几近荼靡的半枝颓败的玫瑰散发的最后残香，它就这样毫无怨言的守护着它的主人，是不是显得既忠诚又温柔。

　　可橙子实在是个没有坚持的人，没过多久就原谅了菠萝，他总是这样毫无立场轻易的包容甚至纵容菠萝对他的无礼行径。就像他们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争吵。观看了整个事情经过的牛牛非常为自己的主人鸣不平。

　　起因是橙子家里有事回去了两天，回到菠萝家的餐厅，本来就显得情绪低落。橙子会单独出门牛牛本来就很诧异，他通常是和菠萝一起出门的，这是其一。

　　菠萝照例起得很晚，橙子十点钟到达菠萝家的时候他还没有起床，所以当橙子自作主张关掉菠萝房间的空调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的时候，可想而知菠萝这个坏脾气的家伙在不顾一切的大发起床气之后，橙子会有什么的表情。这是其二。

　　橙子就这样死沉着脸一直到中午饭之后一直相安无事，然后他继续顶着这副死沉的脸表示要去遛狗，然后争吵就这样爆发了。

　　不对，这也不能叫做争吵，只能说是菠萝单方面的骂橙子，橙子在挨骂之后一个人找个角落生闷气。

　　虽然牛牛自豪的表示自己的主人是海归硕士，但很遗憾的表示，在争一件事情的时候，橙子从来没有赢过菠萝。更让牛牛感到气愤的是，主人还老是轻易被菠萝所指使。

　　不过这些牛牛也都能理解，一个吃饭都不露齿的人，在吵架这方面怎么斗得过一个上半身有三分之一都是纹身的市井流氓。

　　这件事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菠萝在玩手机，他说，“给我倒杯水，谢谢。”没抬头 。

　　通常这种时候，如果馒头在的话，菠萝就会说，“馒头去给我倒杯水，”

　　然后馒头就会屁颠屁颠的去到。现在馒头不在。橙子面无表情的牵着牛牛站起来说，“我要去遛狗。”

　　然后菠萝抬头上下打量了橙子一眼，用他那种特有的半戏谑半讥讽的语调张扬的声音说，“我还没死呢，你哭丧给谁看啊。从早上起来就这副样子，欲求不满啊你。”

　　说完他还不往心里去，继续玩手机。想想又大吼到，“死馒头，给我出来。”

　　馒头出来后，他指这地板说，“这么脏快把它拖干净。”

　　馒头说，“哦。”

　　他说，“给我到水。”

　　馒头说，“好哒。”

　　馒头被欺负了从来不伤心，她都不往心里去，只有菠萝不理她的时候，她才会伤心。

　　对于自己将要有一个女主人这件事牛牛是听馒头说的。但它表示嗤之以鼻，就算自己的主人快三十岁了再饥渴也不会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啊。

　　馒头平常除了没日没夜的逮着机会就看小说以外，还喜欢自言自语，有时也跟牛牛说话。

　　她说，“菠萝的表姐香葱肯定喜欢橙子。”

　　“你没看见葱小姐的眼睛简直，是粘在菠萝身上的好吗，而且她还邀请菠萝去参加她们公司的年会，给她当舞伴儿。你看她多主动啊，不都说女生主动通常能成吗。”

　　牛牛只是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它要是会说话，一定把“无稽之谈”四个字喷到馒头脸上，并嘲笑她实在太天真。

　　她自己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都不叫主动了简直倒贴，不也没人要吗。

　　最后也正是是因为倒贴两个字，馒头才离开的。

　　因为时间快到过年的时候菠萝对馒头说，“你看看你那样子就算倒贴我也不要。”

　　这两个字像一双利抓，一个捏着她的心脏一个捏着她的咽喉，她感到无比的疼痛却发不出声音。她只好无声的恸哭，抽搐，哽咽。

　　她想装作若无其事，像正常的时候一样去干活儿，可是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留下来，一个下午一个晚上。

　　牛牛惊叹于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水份。到了第二天晚上菠萝说，“你是不是不想做了，这两天精神恍惚，一点也不听话。”

　　那天晚上馒头就走了。

　　关于馒头这件事，牛牛为什么会那么记忆深刻，因为这件事中橙子的表现破坏了他一直以来在牛牛心中的英明形象。

　　当菠萝当众对馒头说，“我不可能爱你，你别再痴心妄想啦。”

　　这时候橙子说，“馒头你还小，以后长大就会明白了。”

　　牛牛觉得主人说这句话是表情十分阴险，这是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蔑视，用以表明我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你还没有能力我叫板。

　　因为牛牛之前听馒头自言自语的时候说过，她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跟橙子比，一没钱，就等于没有现在。二没文凭，就等于未来也稀微渺茫。唯一的优势就是是女的，但这也完全可以说是劣势啊。我除了听话以外，一无所有啊。”

　　对此牛牛是能感同身受的，就像它对菠萝充满敌视，可菠萝只当它是橙子送给自己的礼物。因此菠萝对牛牛的敌视毫不放在心上，橙子也对它的维护行为视若无睹。

　　这次牛牛和橙子闹起了小别扭，可牛牛高估了人类对一个宠物容忍的限度，所以这次单方面的闹别扭，它主人不仅没来安慰它跟它和解，反而一天天淡忘了它。

　　至此牛牛的生活全由粥女士照顾，而且主人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彻底的离开它，在此期间也再没有溜它跟它一起玩过了。

　　牛牛很孤独，它每天都望着餐厅的门口，它在等待自己的主人，可是怎么等都等不到。

　　不管是让它乞怜认错也好，喜欢菠萝也好，只要橙子再出现就好。

　　牛牛从出生到遇见它的主人，花了三个月。现在，它等它的主人再出现，已经花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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