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养成日志

　　兴元十六年，春的脚步来的十分迟缓。

　　明明已经是三月末尾，天却仍旧冷得渗人。原本应该绽放的桃李杏花迟迟不开，枝头光秃秃一片，农民望着自己刚刚化冻的水田不敢播种，唯恐秧苗冻死，田间地头里弥漫着一股愁绪。

　　谁知到了四月份，天气一下子回暖，新绿抽出，万物复苏，人们都脱掉了一冬的沉闷，开始忙碌起来。陆粱也二进考场，他在二月县考时发挥良好，对这次府考也颇有信心。

　　五月份果然又传来好消息，陆粱府考通过，虽成绩排的不算太靠前，但对于一个常年痴傻又附学不久的学子来说，他已经算是一个天才。既然陆粱已经成为童生，梨霜也经受住了考验，山长便定在六月初一正式将他们纳为书院子弟，为他们举办入学礼并择斋礼。

　　五月下了好几场暴雨，六月初一却格外晴朗。这日清晨，梨霜和陆粱早早便起来收拾准备，换上新做的朱红玄边深衣，带上书院的文思冠，相携来到文庙与先贤祠。

　　乐师、礼师已经在此等候。山长与四斋斋长身穿宽袍峨带，带领着两名新弟子向孔子与诸位颍川先学行过弟子礼，又将他们带至讲道堂。此时十方书院的所有弟子已在此恭候，他们按斋分布，穿着同色深衣，虽人数众多却鸦雀无声。

　　山长令斋长各归其斋，随即坐在那把紫檀官帽椅上，对下面道：“今日我十方书院迎来了建院以来第一百五十一名和第一百五十二名弟子。当日我丈量土地、手创书院，便是盼有朝一日颍川儒学能达于天下，直至蛮荒之地；我十方门人亦能育化世人，至于贩夫走卒。无论是思忧、明镜、理章还是钤丹斋，都能在兼收并蓄的基础上各自精专。”底下的学子们认真聆听，表情谨肃。

　　嵇善又继续讲了一段话后道：“陆粱、陆霜，从今日起你们便分别加入思忧斋同钤丹斋，希望你们能谨记十方书院的教诲，苦心钻研学术，修身利民。”梨霜与陆粱恭谨地应一声是，然后便由徐蔺奇出列向二人宣读十方书院学规。二人复述一遍，表示一定铭记在心时刻不忘，又向山长行拜师礼，献上清茶一盏；再向自己斋舍的斋长与师兄行礼。

　　嵇善放下雨过天青色茶盏，对二人道：“既然你们已经是我十方书院的正式子弟，便不能没有表字。”说罢他意味深长的看了陆粱一眼，道：“陆粱，你的表字就作泊如。愿你在上进之时仍旧淡泊自如，不忘本心。”陆粱心下一紧，他已经同山长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山长亦知道他终有一日是会加入朝堂与名利场，这个字便是在提醒他，在设法扳倒奸党、替父母报仇的同时，也不要失了本性。

　　他在心中默念“泊如”二字，父亲与先贤的教导浮上心头。计谋手段他都会学习，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与阉党同刘党周旋，可他也不会忘记自己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于是他恭敬地答道：“是，学生谨遵山长教诲。”

　　嵇善又转向梨霜道：“陆霜，你这段日子的表现有目共睹，你的品性亦毋庸置疑。霜为清，仪为轨，你的表字便叫清仪。愿你立身清正，以身为仪轨。”

　　梨霜听了这两个字之后颇有些恍惚之感，清仪，这正是她上辈子的名字。冥冥之中她与前世也不是全无牵连，可是这牵连也只剩这一点了罢。

　　好容易整个仪式结束了，梨霜同陆粱便随着各自的斋舍离去，师兄们还要向他们介绍斋舍的历史以及独特的规矩。

　　宋佚踱到梨霜身边，拍拍他道：“好小子，今天起我可真是你正经八百的师兄了。你可别怪为兄没提醒你，咱们钤丹斋听上去仿佛是四斋中最为悠闲潇洒的，实际上我们的斋长是个大大的变态，除了墨卿，谁没在他手底下被折腾过？”

　　一旁的几个师兄听了，感同身受的笑起来，谁知道这动静惊动了走在最前面的陈惺，他朝后扫了一眼，几个人立刻便装作用心走路的样子不做声了，陈惺笑着指了指他们，也便回过头去。

　　宋佚苦道：“完了，这是被斋长记住了，我们都得倒霉。”

　　钤丹斋加上梨霜一共也只有八人，是四斋中规模最小的一斋，大家的感情极好，师兄们对梨霜也很热情。不似思忧斋与明镜斋由山长定日子亲自教导，也不似理章斋那般有一个讲书以及武学教谕，钤丹斋的师父沧海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兴致来了便在十方书院呆上十天半个月，兴致去了半年都不出现。是以平日的一应教学与练习任务都由沧海先生的关门弟子——斋长陈惺负责。

　　说话间便走到了钤丹斋精舍，梨霜虽然在十方书院呆了一年，却还尚未踏进过精舍之中。此时一看，只见钤丹斋精舍开阔宽敞，里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八张花梨木灵芝纹画案。为首的画案旁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兽纹香炉，画案上除了紫檀笔山、笔筒，砚台、镇纸之外，还有一个青色玉瓶，里面插着好些画卷，椅子摆着青缎坐褥，桌子下方铺着猩猩毡地毯，梨霜有些明白为什么墨卿喜欢粘着秋什君睡觉了。

　　宋佚引梨霜到她的画案边，却是在陈惺眼皮子底下。梨霜此时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过她之后便尝到了这个位子的威力，对师兄们的险恶用心痛心疾首起来。

　　现在她见自己画案上一应笔墨纸砚俱全，知道是师兄们帮她准备的，只是感激开心而已。

　　陈惺待诸位钤丹斋学生都坐下后，点点头道：“如此，我们便开始今日的学习吧。”

　　日头西斜，到了晚膳时间，梨霜已经疲倦不堪，胳膊累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收拾好用具，甩着手从精舍出来直奔珍适堂，今晨她和陆粱约好了在那里见面。宋佚与梨霜同行，待离精舍远些，便问梨霜道：“怎么样，清仪，你现在对曾经仰慕的秋什君有何感想？”宋佚是看过梨霜珍藏的那把扇子的，自然也知道梨霜十分喜爱陈惺的画作，老实说他一开始也同梨霜是一样的心情，只是后来嘛……

　　“他就是个变态。”梨霜咬牙切齿地道。陈惺今日一开始便向梨霜布置了一幅花鸟图的任务，这正是梨霜擅长的，于是略微思索后便一挥而就。谁知画好后陆粱道她的画欠缺内在的力度，过于柔软，像提不起来的稀面饼，让她从练线条开始。

　　如果只是这样，梨霜自然不会有任何怨言，可是他竟然拿一个同脸一般大小且装满水的瓷缸来，让她单手托举着，美其名曰“练手劲”。这样举半柱香时间画半个时辰的线条，又举半柱香时间再画半个时辰的线条，循环往复折腾了一整天。陈惺还说，哪一日梨霜到晚间画的线条仍旧是平直有力的，哪一日她就可以进行下一项训练，这简直可以说是十分的丧尽天良了。

　　不过梨霜能够坚持到今天，自然有她的一股毅力，她对宋佚道：“秋什师兄这一要求虽然难了些，但我日日练习终有一天能够达到他的要求的，才不会被他吓倒。”

　　宋佚摇摇头，陆霜还是太年轻啊，他道：“你以为你有一天画出一条完美的线来就结束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没错，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一个悠悠地声音在后面响起，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陈惺就在二人身后优哉游哉的走着，他道：“宋佚啊，我记得你当初练着色时也练了很久呢，我看你最近又有些退步……”

　　“师兄哪里的话，我日日都勤于练习，这不，我现下就要回斋舍去继续学习，我便先行一步了！”宋佚听了这话朝陈惺讪笑，行了一礼后一溜烟就跑走了。

　　“潜阳总有些夸大其词。但他说的没错，进我钤丹斋再不是闲来无事画两笔的附庸风雅。世人皆羡大家风采，却不知这背后有多少艰辛。今日的练习确实不过是个开始。”陈惺走到梨霜身边：“你能坚持吗？”

　　“师兄放心，我既然入了钤丹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梨霜回答道。

　　“那很好。我希望你今天还能用筷子，不然我还有点愧疚了。”陈惺又恢复那副风流贵公子模样，清雅异常的笑道。梨霜心道：“不，我知道你，你的良心根本不会痛。”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珍适堂了，徐蔺奇同陆粱已在门口等他们，几人彼此互相见礼后便进屋打饭吃饭。果然陈惺一语成谶，梨霜的手一直发抖，根本无法夹菜。陆粱心细，便替她将菜夹到碗里，又替她拿了一只勺子。

　　“从今日起我们又只能吃李妈妈做的饭菜了，真是遗憾。”徐蔺奇吃了一口水煮青菜道。他的口味略重，倒与梨霜的“田头庄派”做饭法十分契合，不过看梨霜第一日入斋就被陈惺折腾成这样，他也知道估计今后是难吃到梨霜的手艺了。

　　“秋什，沧海先生去信山长，道他上月已经动身前往青螺山百相寺清修，让你择日带钤丹斋新收的小弟子和泊如同去拜访。”

　　青螺山亦属颖阳府管辖范围，与鹤轩山一西一东，相距不过百里。师父这般短的距离竟然也不知会自己一声，怕是知晓自己如果得到风声，必然会去打扰他老人家的，人们之间的不信任竟然可以至此，真是令他扼腕。不过嘛师父是对的，现下自己知道了他的行踪，定然是不会让他又溜走的。

　　“师父竟让泊如也去见他吗？”陈惺又问。这倒是奇怪了，师父一向连钤丹斋的子弟都不太放在心上，也没叫他们去见他，怎么会把眼光放在一个刚进山门的思忧斋弟子身上？

　　“山长就是如此嘱咐的。过两日书院休憩日你们便可以动身，我让圆达驾车与你们同去。” 徐蔺奇道。李常身为农家子弟，驾车是一把好手。

　　“行吧，这一次我一定要把师父磨回山门。” 陈惺若有所思，笃定的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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