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养成日志

　　“娘租一辆马车来将我送到浮月庵，我便可悄悄地带着陆少爷和他的丫鬟出去。”淑姐平静地答道。

　　“这使不得。人是二房送来的，我们将他们放了，往后又该当如何呢？”阮氏听了淑姐的话摇头道。

　　“陆家二少爷是老太太唯一的亲孙子，陆家大房仅存的血脉了。娘真的要看到他就在田家庄丧命吗？”淑姐直直地望着阮氏。

　　阮氏半晌无言，只是一颗颗地转动着手中已被磨得发光的佛珠。

　　淑姐凄凉地笑笑，忽地就从自己身上拿出一把剪子，这一下可把阮氏给吓到了，她惊道：“淑姐你要做什么？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娘，就连我也能想出好些个瞒住二房的法子来，您真的想不到吗？这些年来弟弟跟着二房做了多少孽，现下更是要弄出人命来，您真的坐视不理吗？刘氏想着法子的要磋磨我，要把我往那火坑里送，您真的不在乎吗？世事凉薄如此，我是真得再不想这么过活下去了！”

　　说罢她便将剪子在自己的发髻上随意乱剪，青丝纷纷扬扬的落了一地，淑姐这么多年来受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喷薄出来，她将手里的剪子往地上狠狠一掷，随即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淑姐儿！”阮氏心里发酸，这么多年来她确是偏心侯四平的，一是因着他是哥儿，一是因为他会闹，淑姐太过懂事了，以至于她也渐渐将这个女儿所受的苦忽略忘却了，竟然没有多关心她一点。可她心里怎么能不痛呢？这是她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啊！

　　阮氏抱住淑姐儿，母女两哭作一团，良久，二人才止住了泪。阮氏看着女儿已经凌乱的头发，又看向她无比狼狈的脸庞，终于下定了决心：“娘听你的，娘将你和少爷送出去。”

　　夜很凉，梨霜走在看陆粱的路上，忽然一个人将她拦住了。借着月色梨霜看清了来人的面庞，是淑姐儿。这几日淑姐闭门不出，梨霜已经有五六日没有见到她的人了。此时一看，却发现她梳着短短的辫子，有些过短的碎发扎不进辫子里，零散地垂落在外面，看上去着实奇怪。

　　“姑太太，你这是怎么了？”梨霜担心地问道。

　　淑姐将梨霜带到屋檐的影子下，脸上表情十分安宁平静：“梨霜，我要走了，你若是想出田头庄，今日丑时三刻带着陆少爷在前院门口等我。”

　　“姑太太，你这是要去哪里？”梨霜听了这话，心跳加快了些，轻声问道。

　　“我会把你们送到黄蒿镇外的浮月庵，那里水陆皆通，惠善师父自会安排你们的去处。”淑姐道。

　　“姑太太莫不是要出家么？”梨霜吃了一惊，抬头问道。

　　淑姐笑笑：“从今日起便再没有什么姑太太了，你便唤我一声淑姐吧，至于何日能脱了这俗名，便还需师父定夺了。”说完这句，淑姐也不再与梨霜多言，转身径自离去了。

　　梨霜得了这不得了的消息，自然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陆粱处赶去，她还需与他商议。因着前几日喂药的缘故，老太太已经将陆粱住处的钥匙给了梨霜，原想着横竖陆粱是个痴傻的，外院又有那么多家丁，也不怕他们长翅膀飞出去，可如今倒方便梨霜与陆粱来往了。

　　待推门进去，果不其然，陆粱又在临那张谢长欣的帖子，梨霜进来后他仍旧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字纸，直到一句末了，他才将手中笔放下，抬起头来朝梨霜笑笑：“你来了。”

　　梨霜点头，将门锁好，走近陆粱。陆粱见她有些紧张的神色，便知道她或许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便将她引到离窗户较远的床边，以防止有人偷听了去。

　　“少爷，今日或许便是我们逃离田头庄的日子。”梨霜将身子凑近陆粱，两人头挨着头絮絮低语。

　　“何以见得？”陆粱听见此话却并未十分激动，而是冷静地询问梨霜。梨霜便将方才淑姐同自己的对话、她当时的神色以及她那明显剪过的头发一五一十地向陆粱描述了一番，又将平日里二人如何相处、淑姐的尴尬处境告诉陆粱。

　　“依你的叙述，淑姐的确像是做好了出家的打算，只是有一点奇怪之处。”陆粱沉吟。

　　“少爷可是指淑姐的帕子？”梨霜会意。陆粱朝梨霜微笑，无怪乎她能在田头庄一直护着自己，她确是个聪明的丫鬟。

　　“正是。”陆粱道，“按理说淑姐先前一心求画，还每日努力绣花攒钱，怎会一夕之间便情愿出家？除非近日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若她当真心灰意懒了，这些象征着往日希望的帕子她定不会留着。梨霜，还要劳烦你前去查探一番，若她真的将绣帕毁了，我们便可以相信于她了。”

　　“我这就去，少爷。若淑姐真将绣帕毁了，我们便要开始打点准备起来。”梨霜道，“在外行走女装不便，少爷也不好一直穿着孝服。我那里有几套小厮的衣服，届时我会作男装打扮，恐怕也要委屈少爷了。”

　　“这又算得什么委屈。”烛火落在陆粱的眸子里，他轻声道，“你先去吧，万事小心。”

　　梨霜一出门便直奔淑姐屋里去，除去要看她的绣帕是否还在，她也真心实意地担心着淑姐。为何前几日还好好的人，突然之间便仿佛心灰意冷了一般？

　　待梨霜来到淑姐的房门前，却见她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双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淑姐？”梨霜开口唤她，她这才抬起头来，见是梨霜便露出点苍白的笑意，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也不用说了，只要早早准备好便行了。”

　　梨霜将眼睛往下一扫，果然那个绣箩里已经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淑姐仿佛看见了梨霜这个举动似的，忽然站起身来，从柜子中拿出一沓细心保存的画纸和一个小方盒走到梨霜身边：“这些花样子原是我向你求来的，如此美好的图画我原以为能保存一辈子，如今也不能了，你便把它们拿回去吧，留在此间也不过白白被糟蹋而已。”

　　瞧见淑姐仿佛带了层水光的眼睛，梨霜说不出拒绝的话。淑姐又要将那个盒子塞进梨霜手里：“这个盒子你也拿着罢，如今我要出家了，这些钱财也便用不到了。”

　　这个梨霜却是断断不肯收的，她道：“淑姐，我唤你一声淑姐，便是真的将你当做姐姐。这是你日夜辛苦得来的银子，我岂能够白得？再说了，如今这世道，多少庵堂里的姑子真不看重这黄白之物？便是有德行的师父，也可能有一二修行差的弟子呢，留些钱财傍身总是没有错的。”

　　两人推拒一番，淑姐终归是没有争赢梨霜，只得将盒子留下。淑姐不欲多言，梨霜也便不再多问，弄清了淑姐是真得下定决心要走，她也要回屋准备收拾一番了，当然，在回屋之前，免不了又要伺候刘氏梳洗睡觉。

　　刘氏梳着一窝丝杭州攒，梨霜小心翼翼地将她头上戴的的银鎏金蜻蜓簪，宝石花钿取下来，再用牛角梳替她通头发，上次梨霜便因为不小心扯到侯氏的一根发丝儿，被她狠狠地掐了一把，是以如今格外谨慎。

　　可今日刘氏也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怎的，卯足了劲儿折腾梨霜，又要洗脚又要捶背，一会儿嫌水过烫了，一会儿又嫌梨霜的手无力，如此折腾了半天，刘氏才满意地躺下，放梨霜回去。

　　梨霜回到屋里，鸳儿已经躺在床上了，可她愁容满面，见梨霜回来便翻了个身，面对着梨霜倾诉：“梨霜，我实是睡不着，听闻太太已经和李牙婆说好了，不日就要来看人，我与鸯儿恐怕此生再难有机会见面了。”

　　因着鸯儿平日里的举止，再加上她引导清哥儿殴打陆粱，梨霜对她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但梨霜也能理解鸳儿此时内心里彷徨无助的感觉，只能空泛地安慰着她。

　　两人躺在并排的两张床上，床脚挂的香囊散发出一阵幽香，梨霜听鸳儿回忆过去。从记事起两人的亲生母亲便不在了。爹早早另娶新妇，又生了两个弟弟，她们也便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累赘。

　　两姊妹相依为命，三伏天一起插秧，寒冬夜在一床芦花被里瑟瑟发抖，同吃一个馒头，同捱所有打骂，一起在荒草地里追逐玩耍，也一同对着满天星子思念亲娘。后来村里遭遇旱灾，她们便被亲爹毫不犹豫地卖掉了。过了这些年，她早已忘了家在何方，原本的亲人也只当他们不存在了，只有这个妹妹，是从小到大再没有分开过的。虽然这两年姐妹俩伺候不同的主子，没了交心的时间，鸯儿也变得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乖巧懂事的妹妹，可她仍然记得鸯儿所有的好，忘不掉。

　　说到底大家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罢了。

　　鸳儿讲着讲着，声音渐小，就这样睡过去了。梨霜却不敢合眼，睁着眼睛数着更漏，待鸳儿睡熟了，才悄悄翻身起床，换上一身书童衣服，将剩下的短褐也收起来。又打开自己柜子的锁，把镯子、丁香收到包袱里，只把杏雨给的金观音分心和一对儿鎏金蝶扑牡丹银簪贴肉藏好。

　　做完这一切，她便又静静地躺在床上，静夜里心跳仿佛也清晰可闻，只等着那一刻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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