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养成日志

　　甫一睁开眼，便见到梨霜充满了惊喜的清丽脸庞，她那双杏核眼灼灼地盯着自己，仿佛在看一副稀世名画一般，这让陆粱不自在的歪了歪头。他本不打算这么早便醒过来的，实在是这样一道目光让他无法再装睡下去。

　　“少爷，你怎么了？”陆粱醒来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扭过头去，这着实另梨霜有些奇怪。要知道从陆府出来后，陆粱便特别依赖她，像个孩子似的，此时绝不该是这个反应，除非……除非他已经清醒，不再是个痴儿了！

　　“少爷，你是不是已经晓事了？”梨霜试探性地问。

　　陆粱不答。

　　梨霜心内已经有了答案，便如同往常一般去拉他那清秀修长的手，陆粱放在被子上的手不自觉的避了避。

　　“这个精怪孩子，无怪乎日后在官场里混得如鱼得水，小小年纪刚刚恢复神智就知道防着自己了。”梨霜这样暗想，却也不免有点心疼他。

　　“少爷，你是不是在梨霜喂药的时候已经醒了？”梨霜问道。

　　陆粱不自在的眨眨眼，终究还是转过头来，对着梨霜点了点头。其实今日午时他便已经醒来了，身上尚且十分乏力，脑子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前十年的人生里他看待世间万物都似隔了一层轻纱一片薄雾，仿佛梦中。如今大梦方醒，失恃失祜的痛、被迫离家的苦在一刹那清晰起来，让他几乎无法喘息。又有什么比一觉醒来忽然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人世间孤零零一人，以往的幸福早已不可追忆更残忍的事情呢？

　　但是陆粱用了一个时辰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处境。他心里虽然知道梨霜是可以信任的，却不敢轻易地便向她表露自己已经清醒的真相，谁知道梨霜竟然如此聪慧，自己不过略微不自在些，她便全部猜出来了。

　　想来自己能够苟活到此刻，真真要感谢梨霜，陆粱不由对自己方才防备的举动有些愧疚了。

　　“少爷，你完全可以相信梨霜。”前世关于陆粱的种种传言涌上心头，梨霜盯着陆粱好看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梨霜，对不起，我方才不该瞒着你。”谁知道陆粱竟然小脸微红，诚恳地向她道歉。

　　陆粱的反应有些出乎梨霜的意料，她原本以为陆粱一旦清醒过后，便会立刻变得清醒冷静，运筹帷幄起来，没想到却还是同以前一样单纯，还添了个害羞的性子。也是，她几乎完全忘记了陆粱才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罢了。

　　“少爷，你清醒了的这件事千万不要被别人知道，若是不慎，必将惹来杀身之祸。”梨霜认真地告诫躺在床上的小孩。

　　陆粱点点头，这点他自然早就想到了，这也是为什么他方才不直接告诉梨霜他清醒了的原因。梨霜这一路来的照顾让他选择卸下心防，可是田头庄里的人却大多不怀好意，他不得不防。

　　“那你好好在此歇息，一切如往常一般便可以了。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要先去了。”梨霜朝陆粱笑笑，陆粱不仅醒来了，还不再是个痴儿，她只觉得肩上的重担突然轻了不少，许是上辈子陆粱实在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她对他便莫名的信任。

　　两人对视一眼，不必多言，彼此心中都安稳了。

　　如此又过了十余天，梨霜与陆粱两个仍旧是晚上会面，彼此通一声气。刘氏不好总是留蔡旺家的在院里，便又把她放回去了，梨霜则不得不在刘氏身边伺候。这个女人真是个不好相与的，与她待在一起不过几天，梨霜手臂、大腿上便多出了好几个她掐的淤痕。

　　这一日淑姐在楼上哄柳姐儿玩耍，待她玩累了沉沉睡去，淑姐便轻手轻脚地想下楼，她还有一张帕子要绣。可谁知侯四平今日竟然留在内院，还与刘氏在堂屋里谈话，淑姐只好停下了脚步，她不愿碰见这两个人，便想先回楼上避避。

　　“鸯儿那个死丫头背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去请李牙婆来，掂量掂量将她卖了，怎么也能值个三四两银子呢。”刘氏尖利的声音响起。

　　“卖了就卖了，这点子小事还要同我说？”侯四平有些不耐烦地道。

　　“哎呦，这不是不止她的事吗。我前几日同你说的黄家村的那个你觉得怎么样？大姑子年岁也不小了，这事一年比一年难办。”刘氏又道，听了这话淑姐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那个黄家村的人好也有六十岁了，家里儿媳妇也泼辣的很，前头那个就是被她给磋磨不过去了，淑姐嫁去也不妥当。”侯四平道。

　　“要不怎么说你这人是个死脑筋？”刘氏道，“上面没有公婆，一嫁过去便可以摆婆婆的款，她又是个生不出的，白捡个大儿子还不好？再说了，这黄老头派人来说和，答应事成后给十五两银子。你想想淑姐那个样子，除了长得好点，哪里就值十五两？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啦！”

　　淑姐死死地抠住墙壁，不让自己倒下去。侯家不是没有钱，刘氏竟然要为了十五两银子，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这黄老头的名声附近几个村子里的谁不知道？要说他家里也有些田地银子，却是个不检点的，同自己儿媳妇有了首尾，硬生生将先头那个妻子给气死了。秋妈妈还说，他儿子为了老爹的那点子财产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三个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活着，往后媳妇生的孩子，都不知道该叫公公什么。这样的人家出门都恨不能绕远点，刘氏倒上杆子将自己往这地狱里推。

　　“可若是娘不答应又怎么办？”听口气刘氏的话让侯四平动摇了。

　　“瞒着她不就得了，到时候花轿一到，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拦着不成？”刘氏浑不将这个当作什么问题，随即又将声音压低点，“倒座房里那个，这些日子也该下手了，待他一死，我们名正言顺的得一个丫鬟，有什么不好。”

　　“这话是能在这里说的吗？还不快打住。”侯四平一吼，刘氏也没了声息，两人似乎出门去了。

　　淑姐不知是怎样一步一步挪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的，她浑身无力，瘫倒在自己的床上。榉木方桌上除了一只粗瓷白瓶外什么装饰也无，里头放着一枝梨霜给她摘回来的杏花，因着脱水，已经蔫黄干枯了。这个房间这样小，这样冷，竟然也还可以这样空。

　　淑姐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满面泪痕都已经干了，房间也慢慢被夕阳笼罩。她忽然站起来，径直走到“气死猫”柜子旁，拿出一把剪子，面无表情地来到自己的绣箩旁。

　　一张、又一张，千针万线绣出来的帕子尽数被她剪碎了，那些曾经给予她希望的鲜活的图案画作了一片片无意义的彩色，仍然是鲜艳的刺眼。淑姐将这些碎片细心的收拢来，收进了柜子里，然后怀揣剪刀，朝屋外走去。

　　夜色已经悄悄笼罩在田头庄的土地上，却没有一个人来关心一下她是否吃了晚饭，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淑姐穿过庭院，脚步不停，径直朝阮氏的房间走去。

　　阮氏用完晚膳，正在念经，鸳儿在一旁收拾。见淑姐忽然推门进来，阮氏有些惊讶，她是知道这个女儿的，原就是个温柔忍让的性子，自被休后更是成了个榆木人，轻易不出房门，怎的今日这么晚了竟然来找自己？

　　淑姐面上十分决绝，走到阮氏身边，直挺挺的便跪在她的膝前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了？”阮氏不解地问道。淑姐抬眼看了鸳儿一眼，阮氏会意地让鸳儿先出去了。

　　淑姐这才开口：“孩儿已决定了，要在黄蒿镇外的浮月庵出家，求娘亲成全。”

　　阮氏大惊，道：“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些话来？那尼姑庵哪里是什么好去处？莫不是你嫂嫂又给你脸色看了，你这孩子，平日里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现在却来刺我的心。”

　　淑姐听到这话，心中一酸，面上便带出了点凄惶：“娘，是淑姐不孝，不能再孝敬你了。”

　　“究竟是怎么了？你不说明白，我就是拼了这一身老骨头，再不能让你去出家的！”阮氏急道。

　　“弟弟弟媳要将我嫁给黄家村扒灰的黄老头，恰好被我听见了。他们家什么样儿，想必娘也清楚。”淑姐闭闭眼答道。

　　“平哥儿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定是被他媳妇挑唆坏的！”阮氏听了这话，哪里还不明白，咬牙切齿地道：“淑姐你别担心，娘定然不会让他们做出这种事的。”

　　淑姐只是自嘲的笑笑，躲得过这一次，又躲得过下一次吗？弟弟弟媳狠毒若此，她在这个“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娘还记得当年的陆家老太太吗？”淑姐却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阮氏一怔，答道：“我怎会忘记……”

　　“今日弟弟弟媳还说要着手暗害陆家少爷，这几日便要下手，娘亲能够坐视不理吗？”淑姐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略顿了顿，又道：“当年若不是陆家老太太，我来不到这个世上，娘估计也一并去了。”

　　这句话唤起了阮氏尘封已久的回忆。她怀着淑姐时尚在陆府当差，那日晚间她回到自己家中，脚一滑摔倒在地，立时腹部坠痛、血流不止，发作起来。她怀胎尚未满九月，离得近的稳婆刚好去别家了，侯管事急得不行，最后求到了当时的太太跟前。太太正好怀着陆玠，也是她慈悲，将替自己准备的稳婆派到了阮氏家里，整整折腾了一夜，在稳婆的帮助下她才将淑姐生下来，若是没有陆玠的母亲，她难逃一尸两命的下场。

　　“可这又与你要出家有何关系呢？”阮氏不解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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