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厉千凉垂眸，食指轻叩桌案，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道：“还要劳烦大王子替本座煮一碗茶水，夏季炎热，果然容易干渴。”

　　“你这……”胡斯勒恼怒，觉得她是在故意刁难，但出于域外贵族的大度胸襟，他也不斤斤计较，而是生生忍下，起身烧水煮茶。

　　而这边，厉千凉已经开口：“这件事情，还要追溯到两个月前，本座的属下向本座汇报说，你们萨勒族的使团竟南下到了余杭的浮梦宫分部。”

　　“然后呢？”胡斯勒抽出木架子上的茶叶罐子，接口。

　　“本座当时便觉得奇怪，你们为何非要不远千里南下行至余杭呢？直接在北域内见本座，既缩短脚程，也更加快捷，回域外也方便些不是吗？”她盯着胡斯勒半蹲的背影，微微眯眼。

　　即便使团不知道浮梦宫总部的确切位置，但在最靠近域外的北域内，也有几处公开地点的浮梦宫分部，要商谈，他们大可选择去那里。

　　“再有，”她语速不变，娓娓道来：“朝廷那会儿正要联合江湖正道，欲兴兵剿灭北域魔道，而贵使团却选择在这种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下，大张旗鼓地南下，还大大咧咧绕过江苏的金陵，再直取太湖来到余杭。萨勒族使者这样重要的一次南行，贵使团在出发前难道不用做行程规划吗？”

　　厉千凉眸光凌厉，似利剑出鞘，“南京城可是庆元王朝的帝都，贵使团总共才三十五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中原本就势单力薄，你们不想尽办法保全自己，却还敢冒险经过王畿，经过朝廷的管辖范围。你们难道不怕被朝廷的人知了去，将你们抓去当人质，用来威胁萨勒族首领退兵吗？”

　　“你们大军已经压境，使团南下的目的也不难猜测，无非是要与本座或者北域魔道合作，先放你们萨勒族的大军平安地经过北域，再共同南下对抗庆元王朝。但你们寥寥几人就敢闯过金陵，且还不肯安分，非要闹得人尽皆知，不得不说胆子也太大了点。”

　　“要是一个不小心被抓住，便是万劫不复，为什么要傻到去冒这个风险？”语末，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胡斯勒一边听着，一边蹲下/身去擦火石，然后用蒲扇去扇旺底下冒着烟的柴火。

　　见厉千凉停顿，他想也不想便回答道：“阿努满说，北域多险峰关隘，环境恶劣不堪，且常年有魔道盘踞，里头的派/系也非常混乱，他们终日为了抢夺地盘和资源，烧杀抢掠，为非作歹，所以不管在北域待多久，都十分不安全。而南边是朝廷重心所在，江南水乡，环境也不似北域恶劣，且民风淳朴，也没有什么动乱……”

　　但他说到一半，才猛地回过神来，冷汗簌一下就落下来。

　　方才听过厉千凉分析后，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既然他们不敢停留在北域片刻，为何还要冒巨大风险赶了一个多月的路途纵穿整个北域，几乎把北域各处派/系的地盘走遍了，只是为了赶到阿努满口中平稳安定的江南？那还不如直接待在北域来的方便。

　　厉千凉嗤笑一声，嘲讽道：“你看，连你自己也觉得阿努满的理由站不住脚，还如此固执地相信他，也不知你这当王子是怎么想的。”

　　胡斯勒一脸尴尬，猛地扇了一下风，却一个不小心被升起的浓烟熏个正着。

　　他低咳了几声，站起身去推开房间的窗户：“当时急着从域外赶来，来得匆忙也没细想，而你说的理由也只是你的猜想，并不是真凭实据，更不能证明阿努满就是奸细，要陷害我。”

　　更何况，胡斯勒身负父命，确实有非南下至余杭不可的原因。

　　他抬头去看厉千凉，谁知厉千凉竟靠着椅背，神色怪异地盯着他猛瞧，一反冷漠的常态莞尔道：“本座建议你去洗把脸。”

　　他疑惑，“本王子的脸上有什么……”说到一半，才惊觉自己刚刚被柴火灰熏到了，连忙掏出怀中的铜镜一瞧，他的整个额头和眼眶、鼻尖和下巴，都是柴火灰。

　　他一皱眉，连忙跑到一旁盛了水的木盆边洗脸，却由于行得匆忙，一个踉跄，差点被自己的袍子撂倒。

　　谁知厉千凉又打趣道：“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愣头青似的？”

　　他十分不服气地抬起满是水渍的面孔，恶狠狠盯着她反讽道：“这还不是拜厉宫主你所赐！”三更半夜的，谁叫这女人非要他在房间内煮什么茶。

　　厉千凉也不和他斗嘴皮子，直接转回正题，“你们大张旗鼓的南下闹得人尽皆知，魔道、正道，那些中立的世家门阀，还有朝廷各派几乎都知道了，且这些人对你们虎视眈眈，但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为何你们不加掩饰一路南行却一直是风平浪静，没有遇到任何的杀手和土匪……最终整个使团全数到达余杭浮梦宫，毫发无伤，不觉得太平静点了吗？”

　　“的确！”胡斯勒一拍脑门惊愕道：“但我们前脚一到浮梦宫，后头就有数拨杀手要取我们的性命！”说道此处，他已经万分吃惊，连手上的蒲扇都掉到地上还不自知。

　　杀手为何不选择在路上下手，这样反而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没有浮梦宫帮忙阻挡，他们也更容易得手不是吗？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浮梦宫才出手呢？还有，他们是如何得知使团是何时到达浮梦宫的呢？

　　厉千凉瞅着他合不拢嘴的模样，一晒，接口道：“这一路本就危险，且不说为何你们不秘密南下，却非要弄得人尽皆知，一路南下竟畅通无阻、无人来截杀更是奇怪。但当你们到达浮梦宫的时候，这个问题便有了答案。”

　　“是什么？”胡斯勒紧张地盯着厉千凉的眼追问。

　　“本座的下属秘密报告给本座说，他们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疑点。得知有萨勒族的使者要来，江湖正道和太子竟然早早派遣人马，在你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暗中拦截下欲刺杀你们的各路人马，直到你们安全到达浮梦宫他们才放心离去，所以你们这一路上才会风平浪静。”

　　厉千凉诡异地勾了勾唇角：“可这更加奇怪了不是吗，你们到达本座的浮梦宫前安全无虞，前脚一踏进浮梦宫后脚就有人来刺杀你们，而且据本座的人交代，他们从那几拨刺客，包括刺客的尸体身上，发现了好几处很值得推敲的细节。”也幸亏她临时调派了人手。

　　听了厉千凉前半段的分析，胡斯勒对这个人的印象也改观不少，心中有些佩服此人的心思缜密，遂恭敬地作揖道：“还请厉宫主赐教。”

　　谁知厉千凉丝毫不领他的情，却盯着茶壶里头的水道：“都起泡了，再熬下去煮出来的茶就不好吃了。”

　　“……”胡斯勒讨了个没趣，只能蹲下身往水中撒点盐，继续捣鼓茶壶与茶叶。

　　厉千凉捋了捋额前的发丝，悠然道：“你知道吗，那几拨刺客，有正义盟荀天阔的人，有太子苏怀远的心腹死士，还有……宫中的阉党。”

　　“哦？你怎知？”这下子胡斯勒又吃惊了，他眼神微闪，接下话茬。

　　厉千凉轻蔑地笑了笑：“正义盟的人外出办事从不加以掩饰，且为了防止内部混入奸细，他们身上一定会带有身份凭令，而同理，出自太子府的死士，后背也一定会有特殊的刺青标识，至于那些东厂太监，就更容易辨别了。”

　　而这些标志一瞧便知，反而成了厉千凉确认他们身份的捷径。

　　“但是……”胡斯勒用木瓢舀起一瓢沸水，用夹子在茶壶的沸水中搅动，从涡旋上方撒下一点茶叶，他抬眸，欲言又止。

　　厉千凉赞道：“茶煮得不错，喔，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胡斯勒踌躇了一会儿才直言道：“可据本王子所知，你们庆元王朝的朝廷派别复杂，除了皇帝之外，主要还分为三派，分别是大权在握的九千岁刘长生和他手底下的一干宦官爪牙、太子和一众支持他的朝廷武将，以及以二皇子为首的几个皇子的联盟和一众支持他们的朝廷清流名士。本王子说的不错吧……”他说完，赶紧抬头去看厉千凉的脸色。

　　厉千凉脸上毫无变化，甚至笑道：“这朝中的格局，倒是被大王子你参悟个八九不离十了。”

　　胡斯勒见她不以为意，似乎是松了口气，可他脸上并不得意，反而觉得他们二人深更半夜在此处讨论朝堂局势，颇有些狼狈为奸的意味。

　　默了默，胡斯勒继续道：“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皇子中立，你们的九千岁刘长生和太子苏怀远不和，常年的明争暗斗，大事小事都互相针对，这次怎么会如此目标一致地同时派杀手要刺杀我们？”

　　他说完，见茶水四溅，沸腾得厉害，就把刚刚舀起来置在一旁的的那瓢已经冷却的水倒入茶壶。

　　况且，这太子的行为更是前后矛盾，又是暗中护送使团安全到达浮梦宫，又是派死士来刺杀，怎么也说不过去……

　　“这些问题，本座也是昨日才理清头绪，不妨就明说了，”她手指一顿道：“朝廷中主张与江湖正道联合，一同消灭魔道，再利用北域的地形对付你们萨勒族的人，就是太子苏怀远一派，但宦党刘长生是极力反对战争的，且在同一时间，你们萨勒族的大军压境，欲与北域魔道联合共同对抗朝廷，双方胶着不下。”

　　她不疾不徐地解释，“你该明白，太子和江湖正道只有先铲除魔道占领北域，才有足够的资本利用北域的险隘与你们萨勒族对峙，而萨勒族只有联合北域魔道，才能在减少最大伤亡的情况下借道北域，南下进攻庆元王朝。而决定谁能更胜一筹，谁能先占得先机的关键，就在于谁先得到北域的控制权。”

　　胡斯勒眼前一亮道：“所以，苏怀远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使团与浮梦宫达成协议！而他只有两个办法：要不就是在我们的必经之路设下重重障碍，拖延使团南下的时间，因为一旦双方达成协议，就算使团在北上回去的途中遭遇不测，但只要协议生效，北域关隘就会开放给萨勒族的大军，你们是否遇难，也就无所谓了……”

　　“而第二个办法，斩草除根！”厉千凉接口，眼中掠过一丝锐利：“只要你们一死，谁来和本座签下协议？就算你父亲再派另一批人马南下，也得是几月之后的事了，且时局一朝一夕，变化无常，谁知道到时候朝廷和江湖是什么光景……”

　　胡斯勒已经煮好了茶，刮去浮在上面的一层灰膜后，舀起一碗茶水放在厉千凉案上，自己也舀了一碗。

　　他轻抿一口，沉吟道：“那么问题就在于，苏怀远和江湖正道的人既然选择要杀我们，为什么不在使团南下的半路上截杀，反而不嫌麻烦地把我们护送到浮梦宫之后才动手；第二就是，那群阉党既然不支持太子派/系，为何同样要派杀手来杀我们？”

　　见胡斯勒已经不自觉跟随她的思路走，厉千凉盯着冒着热气的茶碗，诡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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