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六月三十日申时，余杭浮梦宫，别院客居。

　　几束西斜的暖阳透过缝隙穿过别院外寥寥几棵开花的白槐，参差的树影印在偌大的青石板空地上，有风拂过，不太大，吹得槐叶抖擞，沙沙作响。

　　数片纯白的花瓣随风飘舞，在空中荡了几圈后轻轻地落在地上，不一会儿，整个院子就被阵阵槐香填满。这样的场面，好似一幅淡雅生动的水墨画，花开花落，生机盎然。

　　一袭淡黄色轻纱留仙裙的厉千凉坐于石椅上，她戴了薰衣草色的面纱，头发随意披散着，全身不着一饰，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就显得很素净安然。

　　不是一身似染了血的殷红绮丽，也不复原来诡异妖冶的张狂，更不是令人心悸的、似地狱修罗般的血腥杀伐。

　　她就像一位千变万化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仙子一般，在不经意间就带给你诸多变化，时而明媚，时而危险，时而安详，时而纯粹……

　　人生如戏，而厉千凉却好似那善变的戏子，极尽乔装之能事。

　　以至于在后来的几年里，接触过她的人总会产生这样或那样一种细思恐极的直觉：厉千凉认为你需要面对什么模样的她，她就能把自己改变成那副样子的角色，并给你演绎得淋漓尽致，逼真自然，也不显假。

　　因为那样的一个人啊，几乎把自己的一生，都融入了戏中……

　　厉千凉注视着不远处正盘着腿坐在地上的厉明磊，此时他正专注地低着头，双手并用地捏着长竹条，编织起竹蜻蜓和黄蚂蚱。

　　看着他宛如孩童一样的开心笑颜，她清亮的眸中浮出真诚而轻柔的笑意，不是一闪即逝的，而是停留在她的眼底，许久都不曾隐去。

　　一想起厉明磊初到浮梦宫时，在看到满眼繁华的别院和蜿蜒九折的曲桥湖畔时，眼中全是不敢相信和惊慌失措，他当时就问她：

　　“堂姐，明磊是要住在这么漂亮的屋子里吗？像宫殿一样耶！”

　　当她点头时，厉明磊又问：“堂姐，那明磊需要劈柴和洗衣服吗？”

　　她心下一痛，暗想这十多年来明磊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愈发柔声道：“不用。”

　　谁知他又问：“那明磊需要喂猪和喂鸡吗？”

　　她红着眼眶，强忍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却还是挤出笑容，“不用，明磊什么都不用做，明磊只需要开开心心地玩耍……”

　　不止是几块糕点的数目，终究，她还是欠他良多，欠了他整整十五年的陪伴，整整十五年……

　　正此时，只听得别院客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从里头被人推开，那白袍棕瞳的青年站在门口垂着头，似有些颓然和担忧。

　　须臾，他抬起头，便看见不远处坐在地板上不知在捣鼓些什么的青衫男子，以及一旁眼带笑意注视那男子的厉千凉。

　　两人的眉眼很相似，青年很容易便猜出了两人之间必有血脉关系。

　　厉千凉眼中，是一种被沧桑岁月洗礼后所沉淀下来的安谧与岿然，带着一种独特的，亲情所独有的缱绻温柔。

　　这样的她，和之前他所见到的那个冷酷薄情的厉千凉、那个才思敏捷的厉千凉、那个狡猾善变的厉千凉，简直判若两人，却意外地令人安心。

　　白衣青年撩起垂落在门槛上的衣袍前摆，款步朝厉千凉走去。

　　在她面前站定，盯着她不复张扬的素色衣裳，他不由发自内心道：“我想，这世间也只有血脉亲人才能让你改变许多吧。”

　　“也许吧。”她的回答淡淡的。

　　而青年缓声问：“你是专程为那件事来这里等我的吧？结果如何？”说罢，他明亮的瞳中闪过一丝紧张急切的期待。

　　随着他的话语，她眼底的温柔竟在一瞬间消失无踪，换上了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深幽冷冽，竟让青年在同一时间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刚刚他在她眼中看到的笑意，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虚渺的幻影。

　　而厉千凉并没有抬头看他，就连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她不咸不淡道：“很遗憾，是你输了。”

　　语未落，青年的脸色已然骤变，再不复上一秒的期待与温润，他整张俊脸惨白如纸，高瘦的身躯有些许轻微的战栗，他紧抿着苍白的唇，双手握紧成拳，不发一言。

　　半晌，他才松开手指，缓过神来，深深叹了口气道：“也罢，其实我早该预料到了，只是我不愿去承认罢了……”

　　他的声音，夹着一种无力的失落，而他的身影，也仿若一片荒芜中的一丛孤零零的野草，纤细单薄，任凭风吹雨打，无依无靠。

　　青年的思绪随着槐香飘远，回忆起六月二十五日深夜她与他的那一次秉烛长谈，不过过去三五日，却还历历在眼。

　　那一晚，他还待在浮梦宫的别院客居不曾离去，亥时快过，觉得疲累，他便吹灭了客房的烛盏，掀开床上的锦衾打算安寝。

　　倏地，黑暗中，原本半掩的绮窗突然吱呀一响，竟全开了，却在下一秒又被一道暗力猛地阖上，而那一晚极闷热，根本不可能有这么猛的风……

　　并不是风在作怪，那会是什么？

　　有鬼？

　　不对，是杀手！

　　青年是不信鬼神的，脑海中有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掠过，便再也挥之不去，青年大惊，睡意全无，腿脚吓得发软，砰地一声就跌坐在床上。

　　而正这时，桌上烛台原本被灭掉的烛火，也噗的一声，突然着了……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眼睛适应了黑暗的青年颇不习惯，等从朦胧的光晕中回过神来，青年得以才看清楚眼前的事物。

　　在烛火的照明下，可以很清晰地瞧见，桌案边，不知何时坐着一个蒙了面的，穿着夜行服的黑衣人，虽十分纤瘦的，却辨不清男女性别，而那黑衣人深邃的眸子，似鹰眼一般的凌厉慑人，正一动不动紧紧锁定他。

　　青年突然有种自己被狩猎者盯上的诡异感觉，而随着这接二连三的惊吓，他的后背也早已冷汗淋漓。

　　那人的气场太过强大迫人，青年直觉单凭自己是打不过眼前人的，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浮梦宫中，唯一能救他的就只有……

　　心思百转，他的心一沉，豁出去一般打算先声夺人，于是高声质问道：“你是何人？半夜三更的怎如此鬼祟？”

　　黑衣人冷睨他半晌，眼神令人捉摸不透，她嘲谑地朝他笑了笑：“呵呵，没有用的，你以为你喊这么大声，就会有人来救你？”

　　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思及此，青年试探地问她：“你是……厉宫主？”

　　黑衣人不置可否。

　　青年顿觉不妙，深更半夜的，这厉千凉，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他们不过寥寥几人，被困在浮梦宫数日，武器也被收走，更是手无缚鸡之力……

　　思及此，他的心沉到谷底，有些颤抖地问她：“厉宫主，你把……你把阿努满他们怎么了？”

　　厉千凉移开目光，眯着眼看向烛火，幽幽道：“别紧张，他们只是中了迷香，明日卯时便会安然醒来。”

　　他将信将疑，又小心问道：“那厉宫主深夜来访，是有什么要事吗？”

　　厉千凉深沉如水的眸中掠过一道奇异的暗芒，她偏过头斜觑他，道：“你说呢，胡斯勒，或者说，萨勒族的大王子殿下……”虽然语义不明，眼中却带着笃信。

　　青年全身一僵，他眼瞳微闪，心中翻江倒海，再无暇去顾及厉千凉的神色，更不敢直视她，有些慌乱道：“厉宫主，你在说什么？胡死了是谁，我怎么听不明白？”

　　可他的声音更是不稳，底气全无。

　　她一晒：“听不懂？本座还以为你的中原话功底极好呢……”她一顿，又启唇，缓缓道出一句发音古怪的话语。

　　竟是把她刚刚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译成了萨勒族的方言！

　　这下，青年更是大惊失色，脸色惨白腾地就站起身，直接用萨勒族语惊呼道：“你竟然会我们萨勒族的语言？”声音也由于过分的惊异而变了调子。

　　谁知厉千凉果真听得懂，她稍微打下腹稿后回道：“的确会一些，但许久没用都快生疏了，都别用中原话了，就用你们域外人的语言来交流吧。”

　　待她言毕，他竟有些后怕，这厉千凉非但会他们的语言，且发音还如此地道，讲出来的话语更是熟练，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学习过的，或者说她曾去过域外居住过？亦或是她认识萨勒族的什么人……

　　且这些日子，他在浮梦宫的别院客居和阿努满交流时，怕泄露秘密，也一直都是用方言，若是被厉千凉听到某些谈话，知道了些什么……

　　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这中原人中也有精通他们萨勒族语言的佼佼者！

　　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才豁出去般：“行吧，我知道掩饰无用，本王子承认便是，”他很干脆的不再否认，继而道：“那厉宫主来找本王子，是想谈些什么呢？”

　　这下，她的眼中才闪过一丝真诚，夸赞道：“殿下爽快！”紧接着又道：“依本座看，你的那个属下阿努满，很有问题。”
　　胡斯勒一愣，皱起有些粗浓的眉，狐疑地盯着她，心中暗衬这厉千凉开口便单刀直入，却是如此直言不讳地道出他属下的不是，该不会是要挑拨离间吧……

　　何况，阿努满也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了，年少时，他还曾救过阿努满一命，这样大的恩情……

　　虽然阿努满性子急躁粗鲁了点，却也是忠心耿耿……要是真有什么问题，他胡斯勒早就发现了，也轮不到厉千凉一个外人当着他的面质疑！

　　思及此，他眼中有些怒意，发泄似的重重坐在床上，道：“厉宫主说阿努满有问题，请拿出确凿证据来证明！可不要凭空猜疑本王子的下属！”

　　厉千凉则面无表情地盯着胡斯勒，“呵，你知道本座为何要一直拖延时日，既不放你们离去，也不和你们商谈吗？”

　　他目光如炬，同样盯着厉千凉的眼眸尖锐地发问：“你有什么目的？这和阿努满是否有问题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说什么？”

　　“因为本座觉得，阿努满是萨勒族内部某个与你敌对的人安插在你身边的内奸，且还处心积虑要对你不利，并且还要把本座和本座的浮梦宫都拖下水去，内奸不除，你我都将不得安宁。”

　　她的手支着头，缓慢道：“所以，才会有今晚本座找机会单独向你开诚布公地说明的一幕。”

　　胡斯勒只觉得厉千凉是在故弄玄虚，他不屑地嗤道：“哼！你觉得？这么说来，这一切只是你厉宫主的凭空猜测咯？”

　　“是也，非也……”她眯着眼默上半刻，待吊足他的胃口，在他脸上看到不耐烦的神色后才道：“你可以选择听本座把话说完，或者选择无条件相信你那‘忠心耿耿’的属下，但这样的话，咱们免谈。”

　　桌上的烛盏突兀地动了一下，照在厉千凉蒙着黑纱的脸上，映进她的瞳孔深处。站在胡斯勒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厉千凉眼中自信和笃定的神采，像是被烛光点亮了一般，熠熠生辉。

　　那深幽的眸里头闪烁着光亮，似有种奇特的蛊惑，而她的话语也好似魔鬼诱惑人类的低语，莫名的让原本坚信的人产生动摇，继而选择去相信她……

　　而胡斯勒，也真的相信了。

　　“好，本王子倒要看看，你厉宫主到底是真有证据，还是在巧舌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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