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千落正色道：“我查过荀素的生平，她六岁以前确实住在北域附近，但关于荀素漂泊在外那些年的行踪，被有心人安上了一个假地名和住址，我的人查不到此处。”

　　说罢，他特地去看厉千凉的反应，见她只是挑挑眉，顿觉无趣。

　　千落随意捏起果盘里的苹果狠狠咬了一口，边咀嚼边道：“六年后面对外界的质疑，荀天阔对外公布说，荀素的生母在生产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后来她的娘家人想把荀素接回北边住上几年一解思亲之苦，就派一位老者过去接应，声称是荀素的爷爷。”

　　“这便与你给我的月牙儿的情况吻合了。”他口中还嚼着苹果，声音有些含糊。

　　厉千凉微微点头，示意千落往下说。

　　按常理讲，不过一个侍妾的女儿，想来娘家人的地位也高不到哪去，可荀天阔却轻易应下对方的要求，让年幼的女儿在北域那种苦寒之地生活六年。

　　思及此，厉千凉只觉疑云重重，面上却不表露分毫。

　　“六年前我曾命人前往你所说的那座荒山木屋中详细探查，竟意外地在床底暗处找到一张被烧毁一半的信纸，从残留的字迹中得知，月牙儿的爷爷竟与皇宫中的某一位有书信联系，于是我连忙将这条线索告知你。”

　　他的食指不自觉扣上桌面：“当然，我能够发现她爷爷与宫中某位的联系，不过是凭借信件开头那几处未被烧毁的‘殿下’的尊称，而这样的称呼，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但宫中的‘殿下’何其多，我并不清楚她爷爷是哪一位的属下，更不清楚她爷爷的长相和真实年岁，甚至连那人有没有易容都无从知晓。”

　　“后来你猜怎么着，”千落诡秘一笑：“阁中几位长老听闻此事，一致勒令我不要继续调查。”

　　他慢悠悠说着，又捏起一颗荔枝掰开外壳，把果肉丢入口中。

　　厉千凉眼底划过一丝了然，涉及宫中的阴私事情，江湖中人大多选择敬而远之，不到万不得已也绝不会插手宫闱之事，更别说中立的天机阁了。

　　“可前几日我派去调查的手下禀报说，她爷爷自从把荀素带回荀府后，就再没有回到那位‘殿下’的身边，反而在一处深山老林隐居起来，直至几年前因病过世。”

　　厉千凉闻言，眉梢微不可查地一皱。

　　这月牙儿究竟是何身份，竟能让宫中那位隐瞒至此，可倘若对方有意隐瞒，应当有能力藏得滴水不漏，为何还刻意透露些蛛丝马迹？

　　在千落找到那封残信前她自己就住在木屋，而打扫卫生是每日必做的，那时候，她几乎把整个屋子甚至于房梁、地缝都清理个遍，可没有发现什么信纸。

　　那封残信，显然是后来人为放置的……

　　厉千凉的心思转了又转，最终看向千落。

　　“天机阁神通广大，要查出荀素的身份应当不算困难吧？”边说着，她掏出天机令在千落面前晃了晃。

　　“那是当然。”

　　“哦？”厉千凉扬扬眉。

　　却听对方一本正经地胡诌道：“第一步，先找到荀素已故生母的坟墓，亲自刨开棺材验明身份，若是尸骨尚在……”

　　厉千凉甩去一记眼刀打断他道：“不准挖她家的坟。”

　　“哇，”千落夸张地惊呼一声：“没想到啊小凉凉，像你这样的魔头居然会与我讲礼义廉耻？”他似是很吃惊，嘴巴张得老大。

　　厉千凉斜他一眼：“那你信不信本座挖你家的坟？”

　　“我开玩笑的！”千落眼角抽搐，慌忙摆摆手。

　　“哦对了，”千落似是想到什么：“荀素六年前曾出现在苏州城，据说是不守妇仪被家人赶出来的，嗯，是据说。”

　　他朝厉千凉诡异地笑笑：“而且在苏州城那会，太子殿下还曾救她一命。”

　　厉千凉略微沉吟道：“原来这两人早就相识了……”

　　怪不得一提到太子，荀素会是那般小女儿家的作态，英雄救美，真乃佳话，她努力忽略心头那点酸酸的不适感。

　　第十五日，余杭近郊。

　　换过几次膏药后，荀素的手伤已经大愈，两人快马加鞭行，终于到达建于杭州的某处浮梦宫据点。

　　其间不断有各方杀手出没，或假意进攻，试探一二，或以命相搏，负隅顽抗，皆被厉千凉斩杀。

　　天边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厉千凉与荀素骑着白马，行走在阡陌之间，眼望着田垄上忙碌的农人，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荀素的心情也随着伤口的愈合而好转，她慢悠悠骑着马，身心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乡里余杭的景色可真美，真真是当之无愧的鱼米之乡！也不知能不能去到那西子湖畔，可惜了现在是夏季，看不到断桥残雪那样的好景致。”荀素说罢，似有些落寞地垂下头。

　　厉千凉看她半晌，在心中幽幽一叹，荀素的性子太过纯真，定是在那安平繁华的都城重镇待久了，不太清楚其他地方的惨状。

　　农谚常言：“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江南地区大地回暖，梅雨纷纷，正是抢晴播种的好时候，按常理说，等挨过端午便能插秧，到七月初就能够收割粮食。

　　可此时不过六月份的中旬，稻子还没有完全长成，田垄上的百姓却都手持镰刀忙着收割水稻，且个个都愁眉苦脸的，何故？

　　且看那田里的红土，常年被洪水浸泡、又被烈日曝晒，本就贫瘠，种出来的稻子过早收成，违背了天节时令，也不饱满，颗粒干瘪，亩产更是少得可怜，稀稀疏疏的。

　　农户们却是有苦说不出，既想着晚点收成，又担心天道无常，忧心于再过一月，真正的雨季一到，会被大水淹没了田地里的庄稼！

　　到时候非但颗粒无收，无法向朝廷上交粮食税，还会倒贴了老本！

　　因着这几年中原灾害频发，或风雪旱涝，或地动山摇，而堂上那位却不作为，只顾享乐修道。

　　灾害一至，发放下来的赈济物资和巨额款项被由上至下的层层盘剥，老百姓拿到手头的不过寸丁。

　　非但如此，商贾大户还会趁机牟利，刻意抬高柴米油盐的价格，更是苦了收入微薄的老百姓。

　　此外，早稻的收成过后，本可以再种植一轮晚稻等待秋收，这时农户又开始担心，这才六月份的，七月半不到，种什么晚稻？

　　又害怕种植中途突发大水，于是左右为难，犹豫着要不要再播种一轮晚稻，却平白错过最佳播种时间，什么也做不成。

　　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怕是老百姓饿够了肚子，又忍不了剥削与压迫，时局本就不明朗，到时候……

　　厉千凉犹自沉浸在思绪中，荀素却兴致勃勃道：“秦淮畔上的金陵城我相当熟悉，姑苏城我也去过几次，唯独欠缺这余杭与西子湖，过几日……”

　　她一顿，瞅瞅厉千凉，见她双目失神，没有焦距，便提高了音量：“喂，厉魔头，你在听吗？”

　　厉千凉回过神，也不忍心打破她美好的遐想，遂平静道：“你继续说。”

　　荀素神采飞扬，笑容明媚道：“等到了杭州我想去西湖看看，听说夏季西湖的曲院风荷开得极美！”

　　“可以吗？”她眼巴巴望着她，眼眸如秋水。

　　西子湖畔……

　　厉千凉的心头一阵抽痛，她努力压下汹涌而上的残酷回忆，却怎么也压不住。

　　她皱着眉将心底的想法脱口而出，严厉又冷酷道：“你可知，你所瞧见的这座城池不过表面浮华，你看那沧桑的古城墙，在其繁华与熙攘的背后，曾历经多少个朝代的洗礼……”

　　荀素正疑惑，好端端的，厉千凉提这些作甚？

　　却听她言辞切切道：“你看庆元王朝所辖的疆土，再去听听坊间传唱的歌谣：灾荒连年，流民四起，盗寇横行，乞人争食……社稷千疮百孔，民怨四起，你可曾瞧见？”

　　荀素听着她的感慨与沉湎，好心情也毁于一旦。

　　“厉魔头，你无事吧？”最终，荀素还是颇为担忧道。

　　印象里那个自私冷漠的女魔头怎就突然忧国忧民了？听她的语气，似乎还挺不喜欢这个地方。

　　厉千凉抓着缰绳的手一紧，艰涩道：“抱歉，是我扫了你的兴致。”

　　而荀素想得不错，厉千凉的确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那是她的故乡。

　　此地，是她家破人亡的地方，她在一夜之间变得举目无亲，满门被屠，而她望着一院子的火光冲天，满眼只剩伤悲与绝望。

　　此地，是她一切噩梦的起点，从此她开始逃亡北上，食不饱穿不暖，跌跌撞撞躲避各路追杀，历尽艰辛，饱受苦难。

　　此地，也是她仇人所在的地盘，而害她失去双亲的罪魁祸首依旧生活在此处，安享天伦，妻妾儿女满堂，好生的逍遥自在。

　　此地，更是她性子转变的开端，因为少年时那些不堪的经历，她几乎抛却了心中笃信的良善，转头奔向了另一个极端。

　　从踏足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开始，心头隐隐抽痛，就像有谁拿着利刃，毫不手软地一寸一寸剜开她的心脏，把里头的肌肉与血管一点点撕扯开来。

　　疼痛到极致，就成了无力与麻木……

　　眼见仇人近在眼前，可她却倍受掣肘，暂不能动他们分毫，天知道她恨不得立刻提刀杀入他们府中屠尽对方满门，再对他们剥皮起骨，用尽极刑！

　　可是，还不能，尚且还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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