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厉千凉整个人如遭雷劈般怔愣在原地，抬起一半的右手定在半空一动不动。

　　她呆滞地木着一张脸，扣住荀素手腕的左手也不知不觉松开许多。

　　竟然是她？

　　怎会是她？

　　那是她寻了十年都寻不到的她啊！

　　脑海中，有什么凌乱且毫无头绪、毫无关联的线索事件，被穿针引线，穿珠子一样的串联在一起，联结成一条愈发明晰的一环扣一环的链条。

　　是了，半月多以前，她试图抓住荀家三兄妹之前，就曾命人详查过这三人的底细生平，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动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厉千凉记性极好，立刻想起有关荀素生平的记录，其中有一句这样写道：“自幼颠沛在外，不曾归家，至六岁。”

　　而那日在浮梦宫刑房，她也莫名觉得这荀素看起来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都说得通了，小月牙儿刚好在六岁那一年随她的猎人爷爷南下了！

　　金陵荀家！他们定然是回了金陵荀家！

　　十五年了，原来她已经这么大了……

　　月牙儿……

　　月牙儿……

　　月牙儿……

　　那一年的寒冬腊月，北风肆无忌惮呼啸着，密集的雪花漫天飞舞，刺骨而凛然。

　　一抹小小的人影儿，艰难地拄着木杖，步伐凌乱不稳，行在蜿蜒陡峻的荒山野岭中，身形摇摇晃晃。

　　一路北行，刻意避开了富饶辽阔熙熙攘攘的城镇，专行那人迹罕至的穷郊僻野，道途曲折险阻，狼狈不堪。

　　惝恍之中，眼前似有木屋一座，屋前棚内，火光星星点点，像是有人搭了架子在烤火，女孩儿有点撑不住了，拖着疲累的躯体加快前行的脚步。

　　天地似在旋转，她在木屋前直挺挺倒下。

　　闭上眼前的一瞬，隐约只觉得面前的焰火温暖，而火堆正后方，依稀站着黄发垂髫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爷爷！爷爷！前面有个人晕倒了！”

　　“小月牙儿你站着别动，爷爷过去看看！”

　　女孩眼前一暗，眼皮彻底阖上，思绪涣散，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房内烤着炭火，整个屋子暖暖的。

　　女孩的脑袋昏昏沉沉，浑身虚弱无力、时暖时寒，估摸着是发了高烧。

　　只听得门外吱呀一声，有人推开虚掩的门，蹑手蹑脚地走进里屋。

　　五岁的稚童往床头一探眼，眸中闪过惊喜的光亮。

　　“漂亮姐姐，你终于醒了！”她匆匆掩上门，噔噔噔快步跑到床边，神色欢愉。

　　脸色苍白的女孩有些勉强地撑起身体，虚弱地望向那带着笑意的稚嫩脸庞。

　　她问道：“我昏睡多久了？是你救下的我吗？”唇角很干涩，声音更有些沙哑。

　　“姐姐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是爷爷救下的你呢！”

　　说完，她跑到一边，有些费力地抱起地上装满清水的木盆子，在床边桌上放下。

　　她把手伸进盆中捞出一条毛巾用力拧了拧，然后折叠成方状，来到床边，敷在女孩额前。

　　“姐姐烧还没退，先将就着敷一敷，爷爷已经去山上给你采药了！”她自顾自说着，并没有发现女孩眸中的古怪。

　　这大冷天的，整个山林都覆上厚雪，哪里来的草药可以采？

　　山上找不到治疗伤寒的药，那孩子口中的爷爷肯定是下山去附近的集市买，会不会把那些歹人引来……

　　“对了漂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孩童清脆的嗓音打断了女孩渐渐飘远的思绪。

　　“厉……喔，你叫我茵茵姐姐就行，‘草木茵茵’的‘茵’。”

　　她的身份，绝不能透露。

　　不能告诉无辜的陌生人，更不能害得救她的人受到牵连。

　　“茵茵姐姐，我小名叫月牙儿，你以后就叫我月牙儿吧！”

　　“好啊。”

　　床侧窗扉半掩，有一束温煦的阳光洒进来，笼在脸上感觉暖暖的。

　　已过午后，冬日的暖阳虽来得有些晚，却仍然在这凛冬之中驱散了几丝寒凉。

　　屋内氛围轻松明快，两个半大的女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谈着皓宇上头的星空玉轮，道着广寒宫中的嫦娥玉兔，鹊桥上织女牛郎的悲欢离合……

　　女孩觉得，自己的心灵从未像此刻一样放松过，由身外向着心中一寸一寸地徐徐舒缓。

　　不知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两鬓斑白的老者走进来。

　　“孩子你还烧着，快把药喝了吧！”

　　女孩接过药碗很干脆地一口气喝完，盯着老人的脸问道：“老爷爷的药是去山下小镇上买的吧……”又把空碗递还。

　　“……山上采不到，只能去山下。”老人闻言，表情微有些不自然，他读懂了女孩眼中的警惕，心底一叹。

　　这个看着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几日前在屋前昏迷，全身衣服破破烂烂的，身上几处裸露出来的肌肤隐隐有几道新旧交织的伤痕，她形容憔悴，模样狼狈不堪。

　　可想而知她的处境极度不妙，想来是为了躲避追杀慌不择路才逃到了这儿。

　　想到自家苦命的月牙儿，老人心一软，也就救下了她。

　　老人暗自叹惋，这孩子和月牙儿一样，必定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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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明年，春风化雪，春暖花开，山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半山腰的花海姹紫嫣红，四周草木掩映翠然，溪流欢快灵动，黄鹂啼鸣婉转……

　　两个女孩子身穿素雅却漂亮的衣裙，衣角随风飘逸，她们手中各拿着一把网兜，欢快地在山林间嬉闹，互相追逐着。

　　偶尔捕捉几只落单的蝴蝶，经过小溪，捧起几抔清水洗洗脏兮兮的脸，或是抓抓小鱼小虾，手牵着手满山的跑。

　　下雨天，屋外春雷阵阵，两抹小小的身影躲在幽暗的角落里，并拢的双腿靠在一起，双手捂紧双耳，咬牙闭眼，生怕那发怒的雷公电母发现她们，被殃及池鱼……

　　屋顶上，两个女孩彼此依偎在一起，仰望无边夜空，望着天边流星，她们闭着眼握紧双手，在心底悄悄地许下愿望，并期盼着愿望的实现。

　　那是女孩这二十几年来，度过的最欢乐的时光，每逢下雨打雷，每逢春暖花开，和小月牙儿相处的一幕一幕都会不自觉浮现在脑海中。

　　就似那幽暗深潭中的一块浮木被她紧紧抓住，就像那羁旅漂泊的孤舟突觅得一处风平浪静的港湾，一切突然变得柳暗花明……

　　这样的记忆，一辈子，一辈子都扔不得，也忘不掉。

　　时光总比流水更无情，不打招呼就匆匆溜走，从来不知也从来不想那落红苦苦等待的一片痴心，像指尖飞沙，不过一瞬，就逝去。

　　寻了十几年的人儿突然出现，厉千凉错愕了，怔忡了，也不过须臾，她回过神。

　　却见眼前荀素痛苦地蹲在地上，右手握着下垂的左臂瑟瑟颤抖，她蜷曲着身体，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看不清表情。

　　厉千凉心头苦涩，情绪更加难言，她咽了咽口水几近艰涩道：“你……本座……我，我送你回客栈吧……”就连说话也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

　　空气似乎压抑到了极致，彼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乌黑的天际，耳畔响起雷声几下，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轰隆隆，轰隆隆。

　　六月的惊雷瞬间把厉千凉低微的说话声淹没。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空砸落，打在了荀素和厉千凉的脸上、身上，荀素娇弱的身躯颤抖不已，看得厉千凉心底抽痛。

　　“我送你回客栈吧！”她朝她走近一步，又急切道：“你伤得重，要快些回去治疗！”说罢又向前迈一步，蹲下身子想要看清她。

　　可荀素突然抬头，凄凉而怒然道：“厉千凉，你好狠的心！”

　　她的眼眶猩红，脸上也早已被泪痕斑驳。

　　不知怎么的，就变得大雨倾盆，似是连天公也发了怒。

　　哗啦啦，哗啦啦，豆点大的雨赴死般的一股子砸向地面，愤然决然的，在一瞬间把两人的衣裳湿透。

　　荀素只是怒目切齿地瞪着厉千凉，脸上糊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臂上的伤口被雨滴砸得生疼她犹不自知，身子更是抖得厉害。

　　而厉千凉，只是平静地，平静地直视她，然后一字一顿、很认真地道：

　　“荀素，我错了。”

　　这么多年她从未对任何人低下高傲的头颅，唯独对这个人无可奈何。

　　她站起身，半弯着腰想要去扶荀素的右臂将她拉起来，却被用力甩开，复而又去扶，又被狠狠甩开。

　　厉千凉真的急了，心道刚刚自己那招是用了狠力的，像这样大动筋骨的错位伤，若是在雨中浸上个把时辰，她的左臂怕是要彻底废掉。

　　于是她十分强势地逼近荀素，不由分说把她拦腰抱起，尽量避免触碰到她左臂的伤，也不顾她的挣扎和叫喊。

　　她借力一跃飞跨到自己的马上，小心把荀素横放在身前马背上，倾身替她挡去大部分雨点。

　　继而又对一旁搞不清状况，正尽量缩小存在感的杀手喝道：“滚吧！”

　　后调转马头扬起马鞭，匆匆折返。

　　这厉千凉气力真大！

　　荀素只觉天旋地转，忍着痛意拼命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待回过神来，已经半躺在厉千凉马上。

　　马匹飞快地狂奔着，耳边有风在呼啸。

　　此时的她理智已经慢慢回笼，她既后悔又后怕的。

　　悔的是自己武功太弱，不该因为一时冲动去杀厉千凉，从而导致自己受伤，怕的是担心满腹诡计的厉千凉不知会想出什么法子折腾她。

　　她偷偷瞄向正专注骑马并俯身为她挡雨的厉千凉，只见她侧脸冷然，眸色凌厉，可眸中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忧扰。

　　是错觉吗？

　　荀素心想，这人也忒奇怪了点。

　　前一刻还是一副凶狠嗜血要置她死地的模样，下一刻就化身为嘘暖问寒的大善人，这样的转变着实令人心生疑虑。

　　若是此时偷袭她，不知能否得手……

　　只一会儿就压下心头缠绕不去的恨意、不解和其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如今她身受重伤，怎会有余力偷袭她？

　　两人正驰骋于偏僻的官道，本就少有人来往，此时还下着大雨，她必须靠厉千凉把她带回苏州城治伤……

　　哼，这可是她欠她的！

　　就算此时偷袭她，即便成功，自己也很可能会由于体力不支而昏迷。

　　更何况，她早就没有家了，身上也没有盘缠，除了跟着厉千凉，她还能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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