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江山

　　楔子

　　那日，鹅毛大雪纷纷，将整个都城裹成了银白，他站在城头眺望，看着马车一点点消失于视野中。冷风呼啸，扬起衣袍，他摩擦着手中的玉佩，逐渐攥紧握成拳，轻移到唇边，咳嗽了两声，猩红色染在苍白的指缝间，有几分触目惊心。

　　腊月里路上无人，马车踏过的声音分外明显，敲击在路面，亦敲击在他的心里。那个人，还是走了，没有回头，毫无留恋地，就这样从他的生命中抽离。

　　他回头看着身侧的宫女，嘴角扬起一个笑容：“你说，本王错了吗？”

　　素冬眼神中染了莫名的情愫，立刻低下了头，安慰道：“国主……是娘娘，不懂得珍惜。”

　　他看着素冬，又仰头看向天空，忽而大笑起来，只是那眼底，怎么也遮挡不住落寞。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哪怕拼尽全力，也捡不回来。

　　他愿意放手了，抱着他们之间仅存的回忆，放手。

　　【1】

　　见到孟长生的时候，宋玄墨还是筹谋王位的四公子，刚刚和右相达成了协议。

　　不远处，一个女子手中握着诏书，安静低头走着，眉头紧锁，似是在思索什么。总觉得，从那一刻起，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出口。

　　“奴婢见过四公子。”一侧的宫女抬起头来，忙赶着请安。

　　他顺着视线望去，嘴角一斜。却明显觉得对方颤了颤，随即不可见地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那时，尚觉得莫名其妙。记忆中，这个女孩最喜欢在自己身边绕着，突然有一天，就变得有些疏离。

　　宋玄墨能感觉到，即便是厌恶自己，对方依旧有着良好教养。屈膝、拱手，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长生见过四公子。”

　　“无须多礼。”他不知为何，竟伸出手去扶她，伸到了一半，才想起于理不合，僵在半空中的手一时不知进退，所幸她起来了。

　　为了缓解尴尬，宋玄墨转头看向身侧的人，说道：“这位是洛相之女洛凝嫣。”

　　处在一旁的女子穿得艳丽，一颦一笑当真是尽态极妍，然，这出口的话却是不大好听：“久闻妹妹大名，不想竟是这般……小家碧玉。”

　　闻言，宋玄墨抬头看向孟长生，只见她面色一僵。

　　形容一个女子小家碧玉不要紧，但若形容她孟长生，确实不大妥当。这不仅是因为孟长生在宋国的才名，更因着她自小就与皇家定下了婚约，一个未来皇后的旨意，怎么都不该用小家碧玉来说。

　　他想说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心中又突然生出来些奇怪的想法，总觉得，面前这个尚未脱稚气的女孩，会说出一些令他惊喜的话。

　　他挑眉看着，嘴角染上一抹坏笑，果见对方波澜不惊的眸子终于荡起了一丝涟漪。只是，那感觉太快，末了，又褪去。

　　眼前的女子，原是那样沉静，犹如一潭秋水，忽然间一丝笑容绽开。这样的容貌，是比不上宋国第一美人洛凝嫣的。可是，不知为何，他永远也没办法忘记这双眼，以及这样看似在笑，却又有着看透一切的眼神，看得他有些心惊，总觉得自己的秘密被人看透了一般。

　　他听见旁侧的女子气急败坏道：“你笑什么？”

　　眼前女子眉眼温柔，笑着突然止住了。一瞬间，产生的凌厉从眼神中迸射出来，那意味，连宋玄墨也没读懂。她看着他，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感慨洛姐姐的雍容华贵啊。”

　　“你，你……”你了半天，洛凝嫣也没再多吐出半个字，宋玄墨接话道：“长生可是去见了父王？”

　　孟长生似乎没了耐性，声音虽是不浅不淡，显然是不想再搭理来者，她握紧了诏书，快速道：“正是，奉王命去天门山求药，即刻启程。”

　　在孟长生转身的瞬间，宋玄墨猛然一窒，他缓缓走上前去，捡起来地上半边玉佩。这玉石，那样熟悉，每一处花纹，每一个断层，他曾整夜抚摸，如果……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这念头越发深刻起来。

　　“慢着，”他大叫，抿紧了唇，快速走到孟长生身边，“那个人，是你？”

　　他的眼神真挚，灼灼地盯着，却见对方露出玩味的笑意：“是不是又如何，重要吗？”

　　那日，他望着那个背影，竟是再也忘不掉了。

　　【2】

　　他沉入梦中，素衣女子坐在紫藤萝旁对着他微笑。藤萝花架下，女子的倩影模模糊糊。

　　“拿好这半边玉佩，”清丽的声音响起，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人，却始终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你身上的毒已经缓解了，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过去，山下肯定有人能救你。”

　　他转身，看着靠着一边的女子，问道：“你呢？”

　　其实宋玄墨清楚，她不可能跟自己走，为了救自己，她失血过多。便是一人前行已是困难，怎么能两个人一起呢？可是几日的相处，说不感激，是不可能的。

　　女子摇了摇手中的玉佩，勉强扯出一个笑意：“等你解了毒，就来找我，我一直在这里。”

　　他顺着山路往下走，每一步，越走越急，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逐渐流失。可是命运总是如此，尽管急着赶路，他还是没能赶上。

　　当他醒来的时候，身在皇宫，有神医拿了雪莲为他解毒。

　　他幽幽转醒，沙哑着嗓子开口：“她呢？”

　　这个她，自然是山上碰见的那个女子，可是除了宋玄墨，没人见过这女子到底是何模样，就连他自己，也记不住那女子的长相了。

　　那日，他不顾自己身体尚未痊愈，领了人往山上走。可是空空青山，哪里还能找到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宋玄墨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这玉佩材质算不上顶好，却也非粗制滥造，他反复摩挲，终是失意而归。也是，那样久了，怎么还能寻到那人。

　　梦境转化，他忽然看到一片桃花林，江水不竭，哗哗流过。这里，是宋国都城边侧的摘星楼，他顺着笛声向摘星楼走去，楼下一老道正在奏曲。

　　五步、四步、三步。

　　三步之遥，曲声停止，老道转身看来，轻笑着捋了美髯。

　　宋玄墨疑惑出声：“先生？”

　　老道一脸严肃：“你听到了什么？”

　　“笛音。”

　　“那你又看到了什么？”说话瞬间，老道一挥衣袖，镜像赫然于眼前。

　　昏暗的山洞里，靠着一个女子，她割了手腕，将血送到了一个男子的口中。

　　女子犹豫再三，掰开脖上挂着的玉佩轻轻放在男子的手中。而男子神志不清，却贪婪地吮吸着这不算好喝的水源。

　　一切，竟是那般熟悉。

　　宋玄墨心头一窒，他走向前去，欲探究竟，一张虚弱的面容便呈现在眼前。只是，至今，依旧模糊不清。

　　他犯了急，再次出声，大叫道：“先生？”

　　“你还想看？”老道冷笑一声，“既是如此，便看吧，欠了的债，总归是要还的。”

　　女子的眉眼渐渐清晰，汇聚成一个熟悉的模样，宋玄墨还来不及震惊，便看见了另一幅画面。

　　他看见女子披上嫁衣，娇羞地低头。红衣翻飞，在风中，不知惊艳了谁的心底。

　　画面中，除了那女子，还有一个让人熟悉的身影，只见自己冷着眉眼，看向了另一女人。他心头大惊，错了，一切都错了，不是洛凝嫣，是她！

　　一直以来，他以为，那个在山中救了自己的女人是洛凝嫣。可是，他错了……心中阵阵钝痛，而画面中的镜像仍在继续。

　　孟长生站在寝殿中，瞪着一双眼睛。殿中，洛凝嫣楚楚可怜倒在地上，画面中的男子怒火中烧，冲她喊道：“你做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嗫喏了唇，始终没说出话来。做什么？她其实什么也没做，一切不过是洛凝嫣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罢了。可是，怒火中的人，怎肯听解释。

　　他扶起洛凝嫣，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随即厉色瞪向孟长生，不屑道：“既然你不识好歹，又何怪本王不客气？你以为本王为什么娶你？因为娶你的人才是宋国国主。”

　　不，不是这样的，宋玄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出不了声。他能想象到，听到这话时，她一定很伤心吧，不宵是对一个女人说，就是自己听到，也忍不住颤了心神。

　　镜中画面继续，起先是着了一些火苗，随即燃起，熊熊大火将画面掩盖。他看不清画中的人、物，却总有一种直觉，她在里面，她一定在里面。

　　欠了的债，总归是要还的。他欠了什么？忽然间，明白了，却带着一丝绝望，逐渐在心底蔓延开来。

　　“先生？”宋玄墨叫道，“我错了……”

　　如若说第一声仍是中气十足，那么第二声，则是带了颤抖，他看着老道，久久不能言语。

　　老道也不过叹了口气：“带她来这里吧，能听见这林中笛音的，除了你，便也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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