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君子

　　二.

　　这次的作业地点偏僻且复杂，没有经验的人帮不上什么忙，因此林教授把大部分人安置在原地，只带了少数几个得力助手先去考察。

　　顾君谦和苏念衫都被留了下来，前者是因为的确什么都不懂，后者原因不明，大概是因为体型过于瘦弱担心一转眼就会找不到——顾君谦如是想。

　　他的手在桌子上轻轻敲击，营造出一种正在思考的假象，实际上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的人。

　　苏念衫就坐在他面前，低垂的眉眼温柔的发，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微微颤抖，纤瘦的身体上挂着一件明显和体型不符的白色T恤，领口在锁骨下方耀武扬威似的晃荡，露出的皮肤似乎比衣服还要白。

　　几天的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个人还不错。

　　他的父母都是不沾烟火气息的艺术家，为了对艺术狂热的爱儿结合到一起，生下他以后就马不停蹄地飞奔去了国外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们常年旅居国外，顾君谦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有时候连续几年都见不到一面，看着照片都不知道那竟然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但是血缘这种东西很奇怪，就算你没有在他们身边长大也照样会受到他们的影响。

　　艺术家的眼光通常挑剔，加注了双份这种基因的顾君谦把这一潜质发挥到了极致。拜素未谋面的父母所赐，他从小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绝世独立的气质，五岁就自动与周围一群过家家的泥娃娃拉开了距离，从幼儿园回去后就直接回到家，关上门隔绝屋外的同龄人。

　　他经常一个人出去玩，喜欢和在摇椅上沐浴着夕阳昏昏欲睡的耄耋老人聊天，因为他们说的话听起来好像都很厉害。

　　但他却排斥那些同龄人，觉得那些小朋友都太过幼稚。

　　正是因为这种挑剔，让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交过几个朋友。

　　唯一的好哥们林航曾经对他进行过非常由衷的评价：

　　顾君谦其人，表面上八面玲珑玩得一手好人情，骨子里还是高傲骄矜得像一颗天煞孤星，没人能接近得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只有他设计的那堆珠宝还有一丝温度。

　　顾君谦本人对这个中肯的评价不置可否，作势要把之前送给他的一条手链收回去，换来林航壮士断腕一般的怒吼：

　　“顾君谦……爸爸，我错了……”

　　顾君谦撇撇嘴，把东西放了回去。

　　但林航说的其实没错，并且以他们的交情，这个总结可以说是非常到位的。

　　别人眼里的顾君谦，风度翩翩谦逊有礼，和每一个人都能有共同话题，轻易就能挑起一个人说话的欲望，不会被任何人反感。

　　也只有林航这种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才能透过表象直击真相，一眼就刺破伪装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他看起来长袖善舞，在任何人面前都游刃有余，但内里却是高傲孤僻，宁愿一个人孤寂至死也不愿主动跟任何人接近。

　　父母遗传基因里就给他唯一有用的东西大概就是对艺术的本能热爱。这点狂热的爱好从他的父亲身上传给他，血液中的天赋非比寻常，让他凭借这个得以消耗自己的闲暇时光。后来在迪士尼电影里的水晶鞋上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在珠宝设计这条路上一去不回头。

　　他选择了这个职业，去国外深造之后又回来，因为和父母一起短暂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自己还是适合一个人。

　　曲高和寡，下里巴人终究理解不了阳春白雪的美好。

　　跟这样的一个人相处很难，因此顾君谦也从不指望自己能拥有很多朋友，林航算一个，眼下，似乎苏念衫也能勉强发展一下。

　　事实证明，智商高的人在任何方面都拥有天然的优势，这一点在苏念衫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对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距离把握得刚刚好，既不至于过界也不会太过疏远，在一个安全范围内规规矩矩地待着，很容易就能获取别人的信任。

　　他不怎么说话，习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这一点从根本上排除了因为聒噪被人扫地出门的可能。

　　顾子棽对这种高级知识分子总有一定的误解——虽然他自己也算——他总认为他们只是一心扑在学业上，眼睛永远看着书本，对身边的人事都漠不关心，甚至连自己的仪容都整理不好。

　　苏念衫让他知道了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以顾君谦的审美来看，苏念衫第一次见面时穿的衣服可以说是刻板保守人士的标配了——工装裤配土黄衬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生被穿老了十岁。

　　他本来对他的品味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做好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下限的准备，谁知道第二天那人就换了一身衣服。

　　顾君谦醒来的时候，他刚好从外面进来，一身黑色休闲服裹挟着清晨的阳光倾泻而进，他拉开帘门的手悬在半空，背光而立，本就白得超出正常水平的皮肤像是变成了透明的，连边缘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光线太强，刚起的人几乎没法儿睁眼。顾君谦眯着眼也看不太清他面上的表情，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失去翅膀的天使。

　　他接着走进来，带来一阵夹杂着水汽和阳光的风，顾君谦这才看到他手里的毛巾，下意识地接过去擦了擦脸，抬眼看时只看到了他脸上淡淡的表情。

　　他说：“老师他们已经出发了，我们暂时待在这里，你先起来吧。”

　　顾君谦点点头，站起身时趔趄了一下，苏念衫扶住他，手心的热度透过胳膊上刚刚苏醒的毛细血管一路传到大脑，顾君谦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们的距离有些近了，但自己却奇怪得没有抗拒。

　　他们一起去打了饭，这里的东西算不上好吃，但好在都是自己种的还算比较新鲜，因此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顾君谦没有发出不好的评价，皱了皱眉，把东西全部吃了下去，正要去倒水时却听到了苏念衫的话。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室友的不适应，说：“明天我来做饭。”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一贯的苏念衫式安慰，让人挑不出错，也不觉亲近。

　　苏念衫并不是擅长社交的人，和他在一起却意外得让人舒服。两人相处了没几天，他就轻易破除了顾君谦对生人的排斥感，同住由一开始的无奈之举变成了现在的心甘情愿，甚至还会对独处产生期待。

　　大概这也是一种天赋。

　　然后第二天顾君谦果然吃到了他的饭。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他的厨艺算不上很好——至少和那些国际大厨有一定距离，但却还挺好吃，给人的感觉比较温馨，和本人完全是不同的风格。

　　化腐朽为神奇是算不上，营地里现有的食粮不允许他做出太精美的作品。

　　至少比前一天的伙食好了太多。

　　而且这份是自己独享的优待，其他人只能看着，他很满意。

　　顾君谦眯了眯眼，从午饭的美味中回过神，苏念衫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那里，只是——顾君谦抬头又看了一眼——那人面前多了一包饼干，奥利奥，草莓味儿的。

　　像是感应到了过于炽热的视线，让他误会别人有所求。苏念衫抬起头，手里捏着一块饼干——也不知道他怎么吃的，嘴边一点黑渍也没留下。问：“你要吃吗？”

　　顾君谦哑然，“不用了谢谢”这五个字从脑子一路盘旋下来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两个，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对着这双眼睛，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的身体自动规避了前三个字，出口变成了一句：“谢谢。”

　　苏念衫便递给他一块，又埋头去一边翻资料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自己主动接受的东西总不能不要，顾君谦尝试着咬了一口，意外地感觉味道还算可以，于是以后画稿时常备的零食就又多了一样。

　　他们两个相安无事地坐到傍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似乎出了差错。

　　营地这里距离现场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教授通常会提前动身，平时在这个时间段早已经回来，可是今天却晚了那么久，并且没有打电话通知。

　　队里有人没带手机，有的打了也没人接听。苏念衫的表情凝重起来，连续出门观望了几次，顾君谦注意到他站起来后露出了平时少有的焦虑表情，眉头紧锁，说话时的语速也快了许多：

　　“老师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好像是出了事。

　　顾君谦跟着他一同走出去，看他跑去通知驻守的同事和留守的几个同学。

　　应该还是挺严重的事。他猜测。

　　等苏念衫疏通完了，再次回到帐篷，准备收拾东西外出。

　　然而顾君谦比他要快一步，早了他几分钟换好出门的衣服走了出去，拿了两瓶水和一些吃的放在背包里，手里握着手电，把手机塞进口袋，转身对着不明所以的他笑了笑：

　　“我也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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