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君子

　　一.

　　西安最近的天气还不错，没有像前几天那么燥热，大概是下了几场雨的缘故，即使出着太阳，空气中还是有一丝湿润的气息，无端地让人的心情好了许多。

　　郊外没有多少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里光线强烈却没有多少遮挡物。把自己暴露在五月的阳光下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还是有一群人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安营扎寨，为的不是一直以来的好天气，而是地下某处埋藏的关于过去的某些记忆。

　　当然也有人不一样。

　　顾君谦百无聊赖地坐在帐篷里，桌子上的冰水已经完全被热气感染，在桌面洇出一片水洼。他手里的稿子被画得一团糟，完全看不清本来面目，昭示了主人心情的烦躁。

　　他现下的心情不是很好，作为一名珠宝设计师，前面二十多年都没有经历过这么炎热且没有任何抵御方式的天气。而现在，就为了一个创意，他要在这种鬼天气下坚持不知道多久，是个人都受不了。

　　他几天前就随着考古队一起来到这荒郊野地，以为能够很快找到灵感继续创作，可现在在这里浪费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他们的人一直在现场忙碌，却丝毫不让他靠近。

　　一时心血来潮想用两个星期时间回去复命的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个首都大学首席教授的权威。

　　当然怀疑归怀疑，他也不能真的说什么，毕竟是自己为了寻求突破主动找人家加入队伍，一个门外汉没有什么资格对专业人员指手画脚，所以只能自己忍着。

　　早知道就随便找一个博物馆窝一天算了，观察古物又不是只有亲眼目睹发掘这一个途径，现在在这里耗费了那么久都没有头绪，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成功……如果不是有那么个不太正当的理由，恐怕他早就先行离开了。

　　顾君谦喝了口水来平复自己焦躁的心情，那个“不正当理由”此刻刚好掀开帐篷走进来。

　　※

　　“不正当理由”其实是个人，叫苏念衫。是此次考古队里的一个成员，据说是林教授最得意的门生，目前是一个大四的学生，但因为能力很强，在找不到林教授时偶尔会代替他给学弟学妹上课。

　　林教授给顾君谦介绍他时很是得意，夸赞说他带了二十多年课，就这一个最值得。他还说如果顾君谦遇到了不懂的只管问，几乎没有得不到答案的。

　　顾君谦表面上点头称是，眼神不住地打量面前的人——土黄色衬衫配上工装裤，脚下踏着一双发灰的运动鞋。依他挑剔的眼光来看，这个人从审美上实在不具备与之交好的条件。

　　但好在长得还不错，皮肤白得几乎能反光，几天的相处下发现也是怎么晒都晒不黑，唇是天然的粉色，没有多少血气，一双眼睛是最大的亮点，明亮而有神，目光深邃，不动声色就能把人吸进去。

　　顾君谦把人拆开分解了半天，得出了这人如果换身衣服应当算是个美少年的结论。

　　没等他说什么，苏念衫照教授的吩咐伸出一只手，面上挂着比较僵硬的微笑，道：

　　“你好。”

　　顾君谦礼貌地握了一下：

　　“你好，以后请多多指教。”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顾君谦敏锐地捕捉到对面儿人渐红的耳尖。

　　他不会自恋到以为是因为自己，毕竟外面的天还真是挺热，一般皮肤这么白的人很容易这样。

　　他感兴趣的是手心的一丝痒意，觉得似乎两人分开时，那人挠了自己一下。不轻不重，刚好搔到了痒处，再看表面上却还是绷着脸，叫人摸不清头脑。

　　这是对他表示友好的特殊方式，还是真的只是不经意的碰到了？

　　顾君谦想不明白，但长途跋涉后疲惫的身体也没有给他多余的精力来去纠结这个，只打过招呼后就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这里虽然条件简陋，于他而言也不能随便。他先是用随身的湿巾把折叠桌椅都擦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清理了一下里面的一些夹角，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以后才安心地拿出垫子坐下。

　　他的洁癖不是很严重，只要没有什么明显的脏乱污迹都能勉强接受，但用的东西一定都要是自己的，别人的就算全新也不太能接受。

　　他打开电脑，这里理所当然地没有网络，没法儿用，只能关上。手机还在充电，拿起来又觉得无事可做，略略翻了一下就又放了回去。

　　这里不比城里，荒郊野外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找不到，退而求其次也没有床可睡，只好将就着用睡袋。顾君谦另外拿了条毯子，此刻正好躺上去用来休息。

　　他所说的休息并不是睡觉，而是闭上眼睛放空大脑，不去想什么其他的事情，专心地让自己沉淀下来，这样能帮助思考。

　　但很不幸，他的冥想很快被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

　　有人在帐篷外叫了他一声，他皱了皱眉，没有理会。那人似乎是走了，他没有睁眼，继续享受片刻的安宁，然而却又被接下来的动静吵醒。

　　顾君谦睁开眼，刚好和才进来的苏念衫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他率先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苏念衫明显是有些惊讶的，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缓了一会儿才说：

　　“我以为你不在的，刚才我叫你，你没有回答。”

　　“我不在你就可以进来了吗？”

　　顾君谦此刻已经站了起来，他比他要高了半个头，面无表情的时候有很强的威慑力。

　　但苏念衫似乎没有察觉到空气的紧张，他歪了一下头，说：

　　“帐篷少了一顶，我可能要跟你住。”

　　“……”

　　他很快反应过来面前人情绪的不对，解释道：

　　“我刚刚只是想看看你在不在，通知你一下，可是没有听到回答，天又快黑了，所以才直接进来了，如果你不开心，我给你道歉。”

　　他向后退了半步，一本正经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苏念衫即使没有笑也还算有礼貌。加上来之前也了解了这种工作的辛苦，缺衣少食都是常有的事儿，少顶帐篷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事。

　　他本身就受了人家的恩惠，平白无故在队伍里加一个人，如果不是林教授跟他的父亲是故交，恐怕很难同意这个请求，现在帮他们一个忙也是理所应当。

　　何况只是住在一起而已，又没什么大事。

　　顾君谦给自己做了一堆心理建设，回过神时眼前已经没了人影。他有些疑惑，听到身后有动静，下意识地转身去看——是苏念衫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把带来的一些资料从包里拿出来，想了想又开口问：

　　“我可以放在这里吗？”

　　他指的是顾君谦的桌子。

　　当然可以。

　　顾君谦点了点头：“可以。”

　　“谢谢。”

　　他认真地道谢，然后把东西放上去并整理得井井有条，刚好与他的物品之间隔了段安全距离。

　　这样太有礼貌反而让顾君谦感到有些不舒服，他站在一旁看了半天，转身出了帐篷。

　　苏念衫的手顿了一下，眸光微闪，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去忙活自己的“床铺”。

　　顾君谦只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杯子和一条毛巾。他把这些东西递给结束忙碌的人，颇为不自在地说：

　　“我不习惯和别人共用一些私人物品，所以跟教授要了这些，你用这个吧。”

　　“好。”

　　苏念衫顺从地点头，接过毛巾和水杯放在自己面前。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睡，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如果我说梦话或者梦游的话，你可以把我打醒。”

　　他一本正经地给新晋“室友”传授相处经验，末了不忘加一句：

　　“如果你这样的话，我也会照做。”

　　苏念衫笑了一下：

　　“不会。”

　　“嗯？”

　　苏念衫解释道：

　　“我应该没有什么不良习惯，所以不会。”

　　“嗯。”

　　他放松地坐下来，两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间有一丝微妙的尴尬。

　　顾君谦踯躅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没话找话地问道：

　　“苏念衫？”

　　苏念衫看向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哪几个字呢？”

　　他硬着头皮问。

　　那人倒也没有露出不耐的样子，拿起笔顺手在自己的书上写了三个字竖起来给他看：

　　“念书的念，衣衫的衫。”

　　“哦。”

　　他干巴巴地结束了这个没有营养的话题。

　　苏念衫却不依不饶地学他的样子问：

　　“那你的名字是那几个字？”

　　“……”

　　一报还一报。

　　顾君谦脑子里瞬间冒出了这句话，他觉得苏念衫是在以牙还牙，可是看那人淡淡的表情又觉得不太像，只能认命地说：

　　“君王的君，谦和的谦，顾君谦。”

　　“顾君谦……”

　　苏念衫反复念了几遍，三个普普通通的字在他口中像是添加了某种魔力，莫名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听得顾君谦自己都是一怔，偏生他还始终面无表情，又让人无法深想。

　　他念了几遍，又拿过笔和纸递过去：

　　“你可不可以写给我看看？”

　　“啊？哦，好。”

　　顾君谦没料到他这个举动，惊了一下又反应过来，在纸上几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念衫看了几眼，把那张纸撕下来夹进了自己的一个文件夹里。

　　这个举动让顾君谦有些哑然，看起来像是小朋友得到了心水已久的礼物，刚拿到就立刻珍藏起来。

　　不过那人脸色还很平常，他也就不再多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