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斩

作者:一壶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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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四


      午饭是一个馒头,一碟阉白菜,送的倒还算准时,只是馒头比昨天又小一圈,不够我塞牙缝的。

      饥饿是个很有意思的事,若是一直饿着,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最怕尝到一点甜头,舌头沾上吃食味道,那点咸味便会沿着舌根子一路渗下去,肠子和胃会拧在一起,再也熬不住了。

      尤其是我这个能吃的。

      让一个一顿能吃五六个馒头的人一天就吃一个馒头一碗粥,我已经开始怀疑陛下是想兵不血刃,直接把我饿死在这牢里了。

      我有气无力的靠坐在枯草堆上,一手揉着胃,一手遮着眼,只觉脑袋瓜子一抽一抽的疼,本来是在心里琢磨这所谓的“误会”的,只不过没到一柱香的功夫,我就跑神了。

      我开始琢磨谢璟。

      谢璟这个人与我的关系有些微妙,我俩说熟悉不算熟悉,说陌生又有些交情。我时常想,若是我俩生在寻常百姓家,大约也能成为十分要好的朋友,只可惜我俩生在成天互相算计的死对头家里——夏侯家与谢家。

      作为世代忠良的典范,我爹顶看不上他们谢家。我爹常对我说,他们谢家就是害群之马,是老鼠屎,是浑身带着铜臭味的一帮孙子。我爹这些话我都同意,只是,我总要暗暗在心中将谢璟摘出去。

      在我心里,谢璟不是害群之马也不是孙子,而是他们谢家那块沼泽地里唯一的一股清流。

      谢璟是我相中的人,准确来说,是我单相思了好几年的人。

      我与谢璟初次见面是在六年前的上元灯会,那时我刚弱冠,对我爹给我取“慎礼”这个文绉绉的字十分不满,打不过,骂不过,只能把时逸之拽出来陪我喝闷酒。

      那天是上元节,没有宵禁,我与时逸之从酒楼出来时已经入夜,街上成片的花灯挂出来,打眼望去,星星点点连成一串,真就跟那九天银河似的壮观漂亮。

      少年人都爱凑个热闹,我与时逸之也不例外。眼见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小姐们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出来游灯会,我俩当下就看直眼了,二话不说,一头扎进花灯街里。

      扎进去之后,我站在一处摊位前面,借花灯遮挡盯着过往美人使劲流哈喇子,一旁的时逸之卯足劲给我一肘子,让我管好自己狗眼,别做对不起时兰的事,说完话,时逸之自己转头去流哈喇子。

      我俩就这么他掐我一把,我踩他一脚的看了一会,忽然听闻一位姑娘尖叫道:“啊!你们看,那是谢三公子吧!姐妹们快来看啊!谢三公子出门儿啦!”

      姑娘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个穿了白衫的少年郎。十六七岁年纪,眉目还未长开却已经很惊艳,长身玉立,唇红齿白,走一步全是风流,笑一声春暖花开。身上袍子也不简单,乍一看是件白衫,仔细再看,领口袖子全拿银线绣了大片暗纹,映着月光温凉如玉,重点是看起来很贵。

      我没文化,说不出这半大孩子有多好看,只知道他身边的五个姑娘加起来也不如他好看。要说他是个小白脸,那也是个赏心悦目的极品小白脸,这个年纪就已长得这般造孽,以后指不定得祸害成什么样。

      鉴于那时我还没弯,惊艳过后,我开始犯愁,我转头对时逸之叹道:“时逸之你看,这少年郎可是长了张大多数姑娘们心中如意郎君的脸,日后一定是个劲敌,我真替京城里那些还没成亲的公子哥们捏把汗呐。”

      时逸之却早已擦干净哈喇子,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瞪眼:“金……金什么外?”

      “金玉其外!”

      “知道你有学问,打个商量,你说人话成不?”

      时逸之眉毛一抖:“我说他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谢家还能教出什么好鸟儿不成?”

      我道:“刑部尚书……谢衍那个谢?”

      折扇一收一探一指一定,时逸之冷笑道:“慎礼,你常年在外征战,对京城的事不熟悉,我同你讲,这少年郎正是刑部尚书谢衍的三公子,名唤谢璟。”

      我站在原地啊了一声,觉得方才那点儿惊艳全不见了。老话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谢衍都拧巴成根麻花了,料想再好的孩子落他手里也正不过来。

      我在心里犯着嘀咕,那谢三公子迎面走来正对我抱一抱拳 :“夏侯将军。”

      我讶异道:“你认得我是谁?”

      谢璟轻笑道:“不认识,但我认得出时大人,和时大人走在一处的武将,八成就是夏侯将军。”

      谢璟这一笑,让我刚落定的心神又荡漾着动摇起来:“谢三公子真聪明。”

      “过奖。”谢璟说话时眼里带着桃花:“相见就算有缘,我……我便在这里,代家父向夏侯将军说一声对不住了。”

      对不住?对不住什么?我转头去看时逸之,却见对方斜着眼,一副爱答不理的嘴脸:“谢三公子这话说的有意思,你爹在朝堂上给夏侯老将军使绊子让他当众下不来台,临了却叫儿子出面赔礼,你们谢家好大的面子。”

      ……果然,我爹肯定是又在朝堂上和谢衍骂起来了,看样子还输得很惨。

      那方,谢璟仍波澜不兴的道:“时大人这话就说错了,家父的做法,我也不甚赞同。故而……这句对不住,不是家父要我说的,而是我自己要说的。”

      “家父有些作为很欠妥当,这个我知道,只是家父独断惯了,旁人劝不住,我也劝不住,再者……毕竟,我姓谢。”

      谢璟这话一说完,方才被我压下去那些惊艳立刻又成倍的蹭蹭窜上来了。“谢三公子真是……真是……”

      时逸之笑道:“真是长袖善舞,巧舌如簧。”

      我压低声音:“时逸之,你这用的都是好词儿吗?”

      时逸之眨眼道:“是好词,我帮你把想说的都说了,不好吗?”

      我看一看正笑的开心的时逸之,再看一看对面垂眸不语的谢璟,生平第一次有了好好读书的冲动。

      虽然有个大奸大恶的爹,但人不错,这是我对谢璟的第一印象。再往后,我发现这位谢三公子比我想象中还要正直。

      谢璟十七岁入仕,和他爹一样进的刑部,行事作风却与他爹截然不同,不贪污受贿也不草菅人命,每日只是兢兢业业的做事,偶尔得了陛下一句夸奖,整张脸都能亮起来。

      说老实话,我很佩服这样自己有主意的人,一来二去的,我与谢璟渐渐也能搭上两句话,偶尔得了空闲,还能约去喝几杯小酒,再然后,我就奔着断袖的康庄大道撒丫子狂奔而去,且一去不回了。

      我对谢璟动起小心思,很不巧,我爹发现了我这点小心思,当下拎起竹条把我狠抽一顿,抽的我趴在长板凳上鬼哭狼嚎,三天没下来地。

      等我能下地了,我爹又把时兰拉到我面前:“看好了,这是你娘子,你俩明天就成亲。”

      彼时兰妹低头满眼同情的看着我,一声慎礼哥哥喊出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俗话说得不到的才想,我爹以为让我早点成亲便万事大吉,殊不知我这点小心思非但没有被他掐灭,反而像是簇裹了团厚棉花的小火苗,外面的确看不出什么了,里面却是火烧火燎的难受。

      只是被抽过一顿之后,我委实不敢再和谢璟多亲近了。

      越想越觉辛酸,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睁眼正对上时逸之发黑的脸。

      时逸之又来探监了。这向来牙尖嘴利的时大公子负手站在牢门外头,脑袋上缠了条白布,白布一头渗出些红,时逸之难得安静的一言不发。

      敌不动,我不动,时逸之不说话,我也不敢贸然开口。

      好一会儿后,时逸之怒目圆瞪,立起一双眉毛,声如洪钟的骂道:“夏侯谦!我日你大爷!”

      好端端的,他时逸之为什么要日我大爷?士可杀,大爷不可辱,我一听这话也急了,鼓着腮帮子扬声喊道:“时逸之你讲讲道理!我大爷难道不是你大爷?”

      时逸之扬眉,一手指着自己缠了纱布的头磨牙道:“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夏侯谦,你老实说,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我几乎是欲哭无泪的道:“真,真没做什么,你的头怎么……”

      时逸之又开始冷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陛下能拿茶杯把我砸成这样?今天我去陛下那儿探口风,提到你的鞋,陛下脸色立刻就白了,拍着床板让我滚蛋!”

      我道:“陛下还生气呐……不就是被鞋砸了一下么?”

      时逸之怒道:“一派胡言!瞧陛下那身体虚弱的模样,根本就不是一只鞋的事儿!夏侯谦,你到底干什么了?!”

      我都快被时逸之问哭了。“我,我真没把陛下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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