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误

　　莲惜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珠擦干净，笑道：“我们这些人都已疲乏，况且还要收妖抓怪，哪个能顾他周全？我知道你不忍心见他就此死去，但是也没准他能投个好人家，得个好来生呢。快把这碗汤药喝了吧，是师叔亲手熬制的。”说着端起那碗浓郁的墨绿色汤汁送到了冰婵唇边。
　　石冰婵接过碗，一饮而下，只觉得那汤汁有种说不出的酸涩且带着一股腐尸的腥臭气息，刚要问一问到底是用什么熬出来的，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不多时便昏睡过去。
　　“婵儿，你怎么了？”莲惜见状慌了神忙伸手在她鼻息之处探了探。
　　“不用担心，婵儿只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番。莲惜，你先回去吧。”素吟荷突然出现在莲惜面前，莲惜有些惊讶，但闻师叔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便存了一个心思告退了。
　　素吟荷将石冰婵抱在怀中，望着她熟睡的小脸，伸手擦了擦脸上泪痕，自言自语道：“好好休息一下吧，我的乖孩子。为师也要闭关了，三百年之后你会忘记今日的痛苦，也会很快长大的。”说罢将她抱起来，飞身向那茹悦峰峰顶而去。
　　茹悦峰顶四季幽凉，空气里弥漫着石湖水的寒气，素吟荷寻了一处高耸的山石处将睡梦中的小女孩抱在怀中盘膝而坐，平静地湖面开始随着她的咒语渐渐地升腾起一层层浪花来，浪花一层层绽放开来如同从湖底长出了朵朵芰荷，它们争先恐后的朝着岸边涌了过来，素吟荷微笑地望着由湖中心推过来的如同莲花般的浪，直到它们走到岸边时，她才小心翼翼的将石冰婵放在浪花上，那朵浪花接了小女孩便慢慢退回湖心，一层层的浪花如莲花瓣慢慢合上了，直至将小女孩层层包裹住，才降入湖底。素吟荷又念念有词地坐在湖岸施了一番法方才回了悦兮殿内。
　　商流月坐在悦兮殿殿前的石台上吹着玉笛，眼见吟荷款步走来，他站起身问：“婵儿怎么样了？”
　　“她并无大碍，只是她经过这一战，她的灵力被唤醒不少，三百多年前的记忆已有苏醒的迹象，如今需在茹悦峰玹湖内闭关三百年方可涤净记忆。出关之后依旧是无忧无虑纯真的婵儿。”素吟荷笑容满面地说道，“我希望师兄能管好你的小徒，切莫在婵儿面前随意说话。”
　　流月见她脸上得意之色颇重，心中不免有些隐隐不悦道：“莲惜一向乖巧，自然知道轻重是非，只是我希望你莫要做出伤害婵儿之事，若过于狠绝，我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婵儿是我徒弟，我自然不会伤害她的，况且她父母有恩与我，我岂能恩将仇报？”吟荷笑了笑，“只是我没有更好的方式封印她的记忆，她本就是石湖之鱼，于湖水中沉睡三百年亦可修养灵躯，对她而言大有裨益。”
　　“如此，便最好不过。”流月听罢轻叹一声，抽出随身的长剑，一跃而起，迎着烈烈和风起舞吟道：“冰鉴皎皎兮，玉衡唱晚，和风落落兮，我心独揽。慕朱曦之未见兮，霜冷若剑，远翠再着墨兮，玉露泣寒。携酒仗剑兮天涯，醉风欲暖，雨疏花瘦兮渡远，何意痴缠……”
　　素吟荷转身向悦兮殿而去。
　　悦兮殿最内部一层石屋是专供本门派弟子闭关的石室，素吟荷进了左侧的一间石室内便没再出门。
　　商流月则带着莲惜每日守在悦兮殿门前，师徒二人或是练剑，或是抚琴亦或是对弈，日子过得看似潇洒却也时刻警惕着再出意外，毕竟素吟荷对横公鱼之事做得狠绝，只是若其他圣门得知依霞山留有上古神兽，那么整个九天圣界都会不得安宁。
　　对此流月严守冰婵身世机密，就连身边的小徒莲惜都未曾告诉。莲惜问起冰婵的去向，流月只说在思过崖闭关思过，至于其他再无一句多嘴。
　　那日穆莲惜将石冰婵服药晕厥之事告诉了流月，原以为师父会追查其中缘由，但师父没有任何行动。莲惜也不便再问，只在心里存了一些疑问，直到师叔素吟荷闭关了，她才提出来。对于这个尘世间寻来的小师妹，莲惜格外不了解。私下里她也暗暗用读世之法看过，但是她看不出这个小姑娘的前世今生。当她把这些疑惑如数告诉师父时，商流月告诉她，这个小姑娘本非凡类，故而并没有前世今生。
　　一日穆莲惜追问商流月，为什么师叔会突然间收了个小徒弟？
　　商流月说，大约她是因为寂寞吧。
　　商流月对素吟荷的计划又何尝不够了解，只是他既无法保护她劝阻她，又无力保护那条漏网之鱼。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也有如此无助却又无奈之时，正是这太多的无奈令他们终究走向了决裂。
　　“这世上无论圣尊凡人还是恶灵妄徒，最初的最初都未必是怀着好意相遇的，上到你的师父素吟荷，养你育你不过是贪念你纯善魂灵，行以魂洗魂之法。下到凡夫俗子冯玉堂，不过是为你容貌所动，贪图美色。就连我，最初遇见你，也不过是想要拉你堕入虚妄之道，借你之手杀了素吟荷以报当年我断臂之仇。这世间多少真情多少假意又有谁分得清？”南风面露悲愤之色侃侃而语，“所以冰婵，你要知道这个世间没有十足的恶，亦没有纯粹的善。天神尚需不断修持自身来度化邪念、消除业障，更何况那些自诩悲悯、六根不净的圣尊。”
　　他与冰婵隔着一丈远，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清晰地感受到一阵阴冷之气窒息而来，几乎穿透了他周身设置的防护结界，戾气凝结的冰寒之气足以令他脚下的湖水全然冻结。
　　“你……便是当年的妄欲之尊吧？！”她嘶哑着声音苦笑着询问。
　　“我不过是当年你想要救下的那个少年，只可惜……我从吏山上空坠落万丈深渊原本是没有生路的，却不偏不倚跌入了血冥湖内。”南风继续回忆着，眼前弥漫起层层浓雾来，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漫天氤氲的恶灵戾气，耳边似乎又传来他当年惊慌失措以及绝望的叫喊声。
　　少年眼看就要触摸到女孩递到眼前的手时，心中突兀的涌起一阵慌乱，忽然一道明晃晃的白光闪过，他那只抓住了女孩的手臂莫名的断裂了，一股血浆自断臂处喷涌而出，随即巨大的疼痛感传遍全身，他不由得大声叫喊起来，耳边的风刀子一般割裂着他的脸庞，耳朵，他知道自己在飞速地下坠，万丈深渊落下去再无生还可能，他被巨大的绝望感迅速包裹住了，断臂的疼痛也将他湮没，他的意识渐渐消失。
　　吏山北麓有一片巨大的血冥湖，就是当年被庚桑老道呼为“赤炎”的湖泊。这吏山自上古时代便是虚妄恶灵们修行蛰伏的山脉，而血冥湖也正是他们提升功法闭关修炼之地。池内没有一滴静水，整片湖泊皆为凡人血液，湖底亦封印着数以万计的残魂戾魄，故而池内戾气丛生，那些戾气拥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能令虚妄恶灵们功法大增。
　　早在当年妄欲之尊被灭之后，诸多恶灵纷纷涌入血冥湖内闭关，意图修得至高术法再次横行人间。
　　妄欲之尊虽形灭，但他的残念亦落入了血冥湖内。
　　轩辕弩被斩杀之后，九大圣门掌门人为防止妄欲之徒再次危害人间便合力将这一方戾气过重的血冥湖封印了，若不是当年素吟荷利用凡体结晶打开玲珑世界，从而扰乱了血冥湖上方的封印法门，导致被封印湖底的恶灵戾气年复一年的冲破了封印，也不会引起第二次的虚妄之战。
　　三百年之后，血冥湖上方的封印法门最终被彻底打开，众妄欲之徒为争夺妄欲尊位故而自相残杀，后又将各方的恶灵戾气释放于人世企图湮没人间，换一方自己的领土。然而无论虚妄之徒还是悲悯圣尊皆不知正是因了这一场戾气之战，深藏于血冥湖的妄欲之尊残念被唤醒。
　　“那日我失去了知觉落入血冥湖内，被血冥湖内无数冤魂戾气拖至了湖底，一股巨大的力量齐齐向我体内涌去，也正因了那股黑暗的力量，使得断臂之伤瞬间封住了，不多时竟再生出骨肌来，一条臂膀在我昏睡中长了出来。与此同时妄欲之尊轩辕弩的残念一并涌了过来。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围绕在眼前的是无尽的黑暗，我清楚的感觉到周身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断地涌向自己体内，周身不时地会有残念擦肩而过。
　　只是我看不见，每日在黑暗中吸收着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每当那股强大的能量涌入体内时，都让我有种痛入骨髓的感觉：整个身体像是被几十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奋力拉扯，仿佛要被生生的碎尸万段。
　　我身心俱疲却又无力抗拒。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那个黑暗的地方苦熬着，一度以为自己失明了——有时明明听见了许多人在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却看不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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