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雪

　　阳城关内，知府府内丫鬟奴仆脚步忙碌地行走在九曲回廊上。

　　“下官已备好午宴，为百里大人接风洗尘！”张乙满面笑容，微微躬身向堂上之人行了一礼，言辞诚恳道，“还望大人赏脸！”

　　堂上背立着一人，着一袭深蓝色官服，身形修长，负手静静地望着墙上，墙壁上悬挂着一幅王羲之的《兰亭序》。

　　良久，也不见他动一动。张乙心中有些不悦，脸上却堆满笑意：“百里大人！”

　　闻言，那人转身，好似才回过神来，眼眸微微含笑：“张大人客气了！”

　　此人正是出使北墨的使节百里陌上，百里陌上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京都出发，途径汴州、汾阳、叙州、林川、钴峡等十大重镇，历经一月才到这西北边关最后一座重镇阳城。

　　此时身处这边关阳城知府府邸内，室外不远处长廊蜿蜒曲折，高低起伏，亭台倒影，暗香浮动；室内更是雕梁画栋，名家书画不一而足，摆放位置恰到好处，不显凌乱，却给人以随意幽静之感，格局紧凑自然。坐在其中，既能享受书香之气，又能感受自然之美，简直就是京都那些达官贵人附庸风雅的上上之地。

　　百里陌上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仍身在京都城内，这样的院子，这样的屋舍，不应该出现在西北的边关重镇内。

　　张乙不知道百里陌上这是应了还是没应，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却听他又道：“这副《兰亭序》可是王右军的真迹？学生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的真迹，实乃幸事！”说完，对着墙抬袖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张乙却并没有被夸奖的高兴，反而豁然色变，看了看墙上那幅《兰亭序》，狠狠地瞪了一眼随身的侍从，随即灿灿道：“百里大人说笑了，下官怎么会有《兰亭序》的真迹，这……这是下官随便在大街上买的拓本！”

　　百里陌上抬了抬眼皮，淡淡道：“哦，那张大人的意思，是学生认错了，这不是《兰亭序》的真迹？”

　　张乙面色顿时一僵，额前冷汗直冒，他抬袖擦了擦汗：“这……这……”一时竟找不到措辞。

　　百里陌上是贞元七年，也就是四年前的文科状元，一双慧眼识辨古今名器，尤以古玩字画更甚。不但如此，医术高超已到炉火纯青的境地，是太医院内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素有“医圣”之称。

　　据张乙所知，这位百里大人在贞元七年殿试，被皇上钦点为状元，后入翰林院。可不知为何，才不到半年，却被调到太医院成了一位小小的八品太医院御医。

　　众人只道他得罪了什么人，却不想他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从一位小小的御医就升到院判，再擢升为同知，最后破格提升为正五品院使，几次荣升紧紧只用了两年的时间。端看他这两年擢升的速度就能看出，恩宠有多盛。

　　前不久，他又从院使擢升为礼部侍郎，官居正三品。这前脚才刚上任，后脚居然就被皇上钦点为出使北墨的使节。这样的荣宠，简直震惊朝廷内外，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阳城张知府，都有所耳闻。

　　如今，这个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正站在堂上，一脸求知的表情望着自己，他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当做没说！

　　张乙道：“百里大人慧眼如炬，若说这真是王右军的真迹，那下官可真是捡了大便宜了！”

　　百里陌上挑了挑眉，轻笑。

　　右边贴身侍从走近，虽附耳，声量却不小：“大人您上次在皇上那里看了一幅《兰亭序》，您说是赝品！”

　　张乙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跪下去。

　　当今天子堂上挂了一副《兰亭序》的赝品，真品却在边关重镇阳城知府府邸内。这要传出去，张乙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张乙噗通一声跪下：“百里大人若是喜欢，可拿了去，下官并不知这是真品，只是跟着大家附庸风雅一番，随意买来的！下官无意冒犯天颜！”

　　百里陌上唇边浮起一丝浅笑，随即淡淡扫了一眼左边的侍卫，视线又回到张乙身上，俯身虚扶跪在地上的张乙，温声道：“张大人误会了，张大人为皇上驻守边疆，劳苦功高。皇上在本部院面前时常提起你，这幅《兰亭序》便是皇上体恤臣子的一片心意，张大人可要收好了！”

　　张乙跪在地上傻眼！

　　这百里陌上，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百里陌上微微弯腰，依旧是俯身的姿势，嘴角噙着笑。

　　张乙一抬头，便看见一张白皙的面孔，五官俊朗，明眸含笑，低头静静凝视自己。

　　他一个激灵，忙俯首叩拜：“臣谢主龙恩！”

　　百里陌上抬袖虚扶了一把，张乙却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百里陌上看着自己袖子上的手，微微一怔。

　　“本部院行走多日，身上尘土味很重！”百里陌上微笑着抽出自己的手，很自然地甩了甩袖子。

　　张乙也不觉得尴尬，立即道：“下官已经为大人准备好了客房，这就叫人准备沐浴的物品！”

　　百里陌上颔首：“有劳！”

　　客房坐落在府中西南方名为吟枫阁的一座小院内，院子幽静，庭中蜿蜒的小道两旁种着大片的枫树，枫叶正红，咋一眼望去，好似两条火龙在空中盘旋。

　　“这枫叶红的甚好，张大人好风雅！”百里陌上闲步走在庭中，望着两旁的枫树赞道。

　　身后是张乙及众侍卫，张乙闻言忙笑道：“大人谬赞，下官只是附庸风雅罢了！”

　　两人说话间，已穿过羊肠小道，来到廊下。往前走是数排石阶，石阶已被清扫干净，只隐约看见点点青绿。

　　百里陌上走在前面，张乙尾随其后，身后侍卫亦趋亦步无声地跟着。百里陌上走到最后一个台阶，忽然说道：“本部院听闻张大人下令全城戒严了？”

　　张乙正想踩最后一台石阶，闻言，顿时一缩腿，脚下忽然一滑，只来得及一声惊呼便仰面踉跄着向后栽去。身后是众侍卫，他一急，反手便想去抓最近侍卫的衣服。余光却瞥见百里陌上脸色一变，心下暗叹，这百里大人不但人长的好看，心肠也是极好的。

　　急忙之间，匆匆抓住了一只手臂，才险险稳住身形。他正要抬头看百里大人，却忽地一怔，回首一看，自己右手抓住的是一只十分纤细的手臂，他沿着手臂向上看，又是一顿，眼前是一张略显苍白，却如玉般雕刻的五官。眼如丹凤，眉却似远山秀丽，明眸双睛点漆，隐约间光寒星射。完美的眉形掩盖住他略显凌厉的眼神，让人只觉亲切温和。此时，那人正微微蹙眉低头看着被他抓住的手臂，隐隐有些不悦。

　　张乙竟然凭空生出些许唐突，是不是吓坏他了？

　　“张大人……”身后百里陌上忽然道，“可有受惊？”

　　张乙这才回神，转身回道：“无事无事，虚惊一场而已！”却见百里陌上眼神阴沉地盯着自己，他顺着百里陌上的视线望去，正是自己的右手。确切地说，是自己抓着那个侍卫的手臂。

　　张乙才恍然，哦，自己一直抓着侍卫的手臂没放啊！

　　“让百里大人见笑了！”张乙缓缓松手，朝百里陌上歉然一笑，又转身对刚刚那位侍卫柔声道，“小兄弟，本官是否吓到你了？”

　　他自称本官，而不是下官，可见心里存了贵贱之分，在他看来，百里陌上虽贵为使节，身边带的侍卫等级却不会太高，皇上顶多派几个三等侍卫给他冲冲门面。自己好歹是一方知府，从四品官衔，岂能给一个五品三等侍卫低声下气说话，声音虽温和，官架子却已经摆上了。

　　却不料那位侍卫淡淡道：“无妨！”如玉雕刻的脸神色淡淡的，一双凤眼亦是无波无澜。

　　张乙微微一怔，这就完了？他不是应该恭维自己几句，然后自己再次表示一下上级对下属的关爱吗？

　　“张大人事务繁忙，就不用陪着本部院了。”

　　张乙闻言转身，百里陌上站在门口神色疏淡地看着自己，他觉得气氛似乎有些怪异，但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好躬身行了一礼：“那下官告辞，百里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百里陌上微一颔首，径自转身进去。

　　张乙站在廊下停了一会儿，转身离去，却在转身的时候顿了顿，那位清秀的侍卫，怎么不在自己身旁，身边何时站了一位高大结实的侍卫。再一看，那个清秀的侍卫居然被这个满身横肉的侍卫挡住了！

　　张乙有些震惊也有些不悦。

　　正在此时，身后又传来百里陌上的声音：“你们都在院子里守着，卓鹰和林良进来！”

　　那满身横肉的侍卫应道：“卓鹰遵命！”那清秀的侍卫也应声走去。

　　林良？原来他叫林良！

　　张乙望着那抹清俊的背影，有些走神。

　　这轮廓好似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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