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雪

　　“嘭！”

　　晃动的身影，猛然倒下！

　　烟雾缭绕，香味弥漫。

　　尽管是沉香木中最次等的黄熟香，在这偏远的塞外，价格也定然不菲吧！这么一堆，当做柴火一样熏烧，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居然还让人坐在旁边熏！

　　再好闻的香，这么熏不晕才怪！

　　七夜双眼微眯，抬头望着面前的竹楼，蹙眉沉思。

　　再回头看看过往的人群，人们就像旁若无物地继续或走或停，全然不当一回事！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奇怪的小镇。

　　早听说北墨的民土风情和西祁不一样，可是……也不会相差这么大吧！

　　七夜定定地站在竹楼前。

　　他已经来这四天了，加上他昏迷的三天，整整七天。

　　他昏倒在沙丘上最后见的那一双白色素净的靴子，再也没出现过。在这个偏僻的风沙小镇，百姓穿的靴子都是直接用动物毛皮简单缝制成的衣物和皮靴。可是那一双靴子，却像是来自西祁的，靴面、靴底和靴腰虽都以细皮条缝制而成，靴面却用一种丝线勾勒出繁复的细白花纹，花纹嵌进靴子里，很淡，七夜却记住了，这种花纹，是西祁京都丝绸世家南宫家的标志。

　　“七夜！”他低头沉思了会儿，有人在身后呼喊，七夜回身，果然见穿着一身羊皮袄的大婶在向他招手。

　　他回身走向大婶，竹楼上琴声破空传来，依旧那么悠扬，那么淡雅。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带着崇拜和敬仰，痴痴地望向竹楼的楼上。

　　琴声穿梭在荒凉的沙漠里，陡然变调，悠扬的琴声瞬间低沉。细听，有人吹起了羌笛合奏，琴声和羌笛低低沉沉地响起，旋律起伏不定，说不出的诡异。

　　七夜凝神静听，居然想起了自己行走在沙漠里的艰难坎坷，没有水没有食物的冰冷夜里，自己一个人听着狼嚎，看着乌黑的夜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什么曲子？怎么可以左右人的思想！

　　捻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悄无声息地掷了出去，竹楼里“嘭”的一声，弦声犹如碎玉，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在不停地询问，神情着急。

　　甚至很多人想拥进竹楼里，却被守在门前的壮汉给推了出来，楼上走出来一位穿着胡人衣裳的女子。

　　“姑娘无事，无需担忧！”声音清冷，一如她的面容，清丽脱俗，双眸却冷。人群又归于安静，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七夜蹙眉，侧头望了眼躺在地上被香熏晕的人，依旧无人问津。

　　“莫名其妙！”他低低地说了句：“把人熏晕了都不管，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人？”便蹲下要去扶地上的人。

　　“不可！”手刚伸出去，旁边有人出声阻止。

　　七夜侧身，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平眉大眼，脸部线条略显刚硬。他上前来拦住七夜：“小兄弟听我一言，莫要插手此事！”

　　七夜“哦”一声：“这是为何？”手停在半空却并未收回。

　　“镇上有镇上的规矩，你刚来，不知此事原委。”男子裂牙一笑，“我叫唐泰，不如去我茶棚坐坐。”

　　七夜这才缩回手，看了一眼快要醒来的人，抱拳一笑：“七夜，江湖闲人，劳烦唐泰兄。”

　　两人走至茶棚，七夜挥衣坐下：“一听唐泰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

　　“西祁益州人士！”看七夜一副询问的表情，唐泰倒了杯茶递给他，又道：“多年前来关外跑生意，不想遇到了马贼，重伤倒在了路上。是小古他娘救了我，后来就留在了关外！”

　　七夜闻言，颇有同感，微微一颔首：“大漠果然不比京都，草匪流寇猖獗，路人多有不幸！”一想到同行之人的遭遇，剑眉紧紧拧起。心中暗下决心，此次出行回去，必定要把路上所见所闻告知于那人，否则……

　　真是天高皇帝远，事事出人意料啊！

　　“听我一言，小兄弟莫管这闲事！这镇子上的规矩多，你一个外人，不好插手！”

　　七夜挑眉看他。

　　唐泰见他不以为意的表情，道：“他骗了卡诺姑娘，自然要受罚！”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唐泰又道：“有没有听到刚刚的琴声，弹琴的人就是卡诺姑娘。”

　　“卡诺？”

　　“卡诺姑娘酷爱沉香，且只爱上等的沉水香。这人不识好歹，居然以次充好，用大半黄熟香意图欺骗卡诺姑娘，卡诺姑娘心善，小惩罢了！”

　　七夜蹙眉，不甚赞同：“只为一人爱好，便如此大费周章收集沉香，未免有点……”

　　唐泰打断道：“卡诺姑娘深受镇里百姓爱戴，不可乱说。”

　　七夜闻言摇头一笑。

　　“你初来小镇，很多事不知道。这镇子虽小，也就三四百来人。大家平时都各干各的。但是如若有人对卡诺姑娘不利，整个镇子的人都会把他当敌人！有很多经过此地的商旅，听到竹楼高价购买沉香，便想以次充好，此等事数不甚数！所以竹楼也多了个规矩，若是有人掺假被发现，也无需多言，自己携假香在楼下燃熏，香燃尽，便可走。这已是小镇默认的规矩了。”

　　七夜再笑。

　　“你笑什么？”

　　七夜不答反问：“若不守这规矩呢？”

　　“那阿鲁便不会客气了，他会卸下你一条手臂！”

　　“门口那个壮汉？”略一沉吟，七夜点头，“内力深厚，确实是个练家子！”

　　“所以兄弟，你不要插手此事。”唐泰笑着为他添了一杯茶。

　　七夜颔首：“多谢唐兄相告。”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一张锦帛展开，问道：“唐兄在此处安住多年，可曾见过画上女子？”

　　唐泰眼睛一亮：“好漂亮的女子！”

　　七夜手中横着一幅帛画，白色丝织质地柔软，画像却有些陈旧泛白。

　　画中画的是位女子，一袭紫色的丝质绸衫，外裹着一件雪白的精致貂裘。头上绾了个飞天髻，发间别了只白玉发簪，光亮的额前坠了同是紫色玉环。远山眉轻轻扬起，一双媚眼勾勒的十分妩媚。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小巧嘴巴。她正微微躬身，侧着耳朵似在听什么，耳朵旁是一簇开的正绚烂的梅花。

　　女子身后的背景很单一，除了那一簇在画轴涌出来的梅花，纯白的只剩下飞雪，瑞雪纷飞，寒梅绽放。

　　七夜眸中燃起希望：“可是见过？”

　　唐泰目光从画中移开，摇头：“我在这小镇住了几年，在这路边摆茶摊，人来人往的，见过很多陌生人，却未曾见过这画中女子！”

　　七夜双眸一暗，收了锦帛，见唐泰一脸欲言又止，问道：“唐兄可是有话说？”

　　唐泰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这画中女子生的貌美，七夜兄可否忍痛割爱，把这帛画卖给我？”

　　七夜愣住。

　　唐泰一瞪眼，正色道：“七夜兄，不要用这幅表情看我，难道你不爱看美人？”

　　七夜这才回神，笑道：“这幅画对我很重要，恕在下不能割爱了！”

　　唐泰一副了然的神情，爽快道：“哎，这有什么，当我没提！”

　　七夜又举杯敬了一杯茶，权当赔罪，放下茶杯。忽然想起一事，又问，“唐兄，不知前几日救我的是谁？”

　　唐泰回道：“是刚刚叫你的那位大婶四娘，你晕倒在她家门前了。”

　　七夜刚刚端起茶杯，手轻轻抖了一下，茶水浸湿了他青色的衣袍：“门前？”抬头望着风镇入口，复又一笑，“如此，我要好好谢谢大婶了！”

　　两个人坐着喝了几杯茶，唐泰忽然想起什么：“你不妨多留几日，听说过几日戛纳大师要途经此地，这可是一件热闹事，指不定还能见到卡诺姑娘本人呢。”

　　戛纳？那个游走于四国之间，不在庙里诵经传佛，却以作画闻名的出家人！七夜又想起后一句，微微诧异：“你们就住在小镇，难道不是经常见到她？”

　　唐泰摇头：“她很少出竹楼，就算出来，也常带着面纱。她的容貌我只是有幸见过她一次。”

　　唐泰忽然仰起头望向蔚蓝的天空，喃喃说道：“她是三年前来到这个小镇的，我还记得，那天的风沙很大，我远远便看见了她，她披着一件绯红的披风，遥遥站在那里，像极了天上迷失方向的仙子，尽管她头发很乱，可是一点也不狼狈。却更让人怜惜。我问她从哪里来……”

　　唐泰想起那天有些阵阵出神，似乎又听到了那难忘的轻轻细语。

　　“我来自一个我不愿忆起的地方，去往何处？”

　　“好似无处可去……”似叹息，似迷茫。

　　收回心神，唐泰继续道，“她很美很美，可是更美的是她的眼睛，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他比拟了很久，最终叹道，“总之，我说不出那样的感觉，你见了你就知道。”

　　七夜听他说的像看见了天上的仙子，不由好笑：“那你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吗？”

　　唐泰摇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她在这里定居下来，后来阿鲁和青竹姑娘也来了，这以后她更少出来走动。”

　　长吁短叹间去看七夜，却见他黑眸如曜石，深邃悠远。不知在想到什么，嘴角微微一扬。

　　还没等他问及，便扔下一块碎银给他：“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有空请你喝酒！”

　　唐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捡起桌上的银子摇头轻叹：“江湖人都这么潇洒的吗？
　　说走就走，我话还没说完呢！”转身继续同其他客人闲聊去了，谁也未发现，竹楼的二楼廊下转角处，瞬间闪过一双白色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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