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暝

　　我记忆中爸爸妈妈之间永远都在吵架，我四岁以前的记忆是奶奶告诉我的，四岁以后我不得不靠自己记住，因为奶奶再也不能帮我记住任何东西了。
　　奶奶离开的时候，轻声唤我：‘池儿…’
　　她看着我，眼中满含泪水，却露出慈祥的笑，她在叫我的名字，之后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的爸爸妈妈很少有时间陪我，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他们总是出差，很少碰面，一碰就开始吵架。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们把我交给了奶奶，后来，他们把我交给了一个陌生人。奶奶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带很多很多和我同龄的小朋友一起回家，奶奶给他们做好多好吃的，我一直玩到很累很累才睡，累得睡着了才不会有想念妈妈或者爸爸的那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可是如果妈妈在的话，她一定会叫来某个老师教我书法，或者吉他，或者画画。她希望我成为一个多才的人。如果爸爸在的话，他一定会叫来老师教我算术，或者作文。
　　奶奶说：‘他们只是爱我，觉得我应该从小学起，将来成为有用的人而已。’
　　可是我没有告诉奶奶，我只想离开这套大大的房子。
　　奶奶死后，我不再说话，因为不会再有人听我说话了。愿意听我说话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我已经习惯了，我开始迫切希望，我可以快快长大，最好是在下一秒就长大，我可以离开这里，去过我自己的我想要的生活。我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娶个哑巴，那样她永远都不会和我吵架。我一定会对我的孩子很好很体贴，我不会连他离家出走了，都没有发现。我依然记得奶奶离开后的那天。他们聚在一起了，我在背后听见她们悄悄商量，在葬礼上，他们一定要互相忍让，一直到葬礼结束。可是最后在决定谁留在家照顾我几天，一直到菲佣来的问题上，他们终于还是打破了他们的约定，吵了起来。其他的客人不得不把他们劝开。
　　他们都说：‘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早就和你离婚了。’而我当时所想的是：离婚是什么？他们说的孩子是指我吗？
　　我在那一天，偷偷地离开了家，我独自一人走向了黑夜中。可是真的太黑了，所有奶奶给我讲我的故事一齐涌上记忆，狼，夜神，还有吸血的蝙蝠人等等。那时，奶奶只是希望我听话，乖乖别乱跑，现在，这却成了我出走的障碍。我躲在一个垃圾桶里，等着有人叫我的名字。
　　只要一有人叫我，我便出来。我想。
　　我一直等，一直等，最后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爬出来，回到家。那时，妈妈已经起来了。我正在害怕她会责怪我弄脏了衣服或问我昨晚去哪里了。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提。
　　她只是打着呵欠，问：‘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会？’
　　我没有说话，木然地上了楼。
　　我听见她在楼下冲我叫道：‘池儿，我来不及做早饭了，桌子上有钱，你到学校自己买吧。’
　　爸爸妈妈终于决定离婚了。他们决定在离婚前去度假，然后做个朋友。我很开心地跟他们去了，我喜欢度假。我在海边，迎着海风，一直跑一直叫。有什么比海更漂亮呢？海的咆哮声让我觉得温暖，至少那是有感情的，我还感觉海似乎很欢迎我投入它的怀抱。那些海鸥在诱惑我去追逐它们。
　　奶奶活着的时候曾经告诉我：‘海是世上最美的景物。’
　　那时，她一直笑着告诉我爸爸小时候的事。爸爸说过有一天会带她去海边，陪她看海。可是她一直等啊等啊，等到她离开了，爸爸才在有一天突然有时间带我们看海了。
　　我曾经幻想过，有一天，我会带着奶奶来看海。如果她走不动，我便推着轮椅带她走；如果沙子太多，轮椅滚不动，我便背着她。背着她去感受海水的抚摸，背着她去追诱人的海鸥。那时的我，只是在书上看到海的场景而已。但是，那个幻想，那个梦，曾经伴了我好久好久。
　　度假后的爸爸妈妈很开心，他们的心情很好，在上车离开的时候，妈妈还亲了我一下。那是她第一次亲我。亲完后，她突然哭了。
　　她说：‘我们的池儿好可爱，我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爸爸安慰她说，以后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到时，我们都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我看见妈妈娇羞的笑了，她依偎在爸爸的怀里，他们看起来好幸福。在车上，爸爸妈妈一直很亲密地交谈着，他们在说一些事。可能是他们自己的愉快的往事吧，笑声不时从他们的嘴里发出。我听不明白，只是听着，静静地。
　　然后，妈妈突然转过头来，温和地问：‘池儿，你怎么不说话？’
　　其实，我不说话好久了，可是当妈妈问起来，我却答不上来。我很不习惯，很不习惯她的眼神，那眼神就像奶奶看我一样，那本是一种让我很舒服的眼神。可是，现在却让我浑身不舒服。
　　爸爸偏过头，笑着安慰妈妈：‘孩子只是太累了，让他休息一下吧。’
　　妈妈笑着答应了，她亲了爸爸一下。我的表情却在他们的亲吻中凝固。因为，我从他们的间隙中看到了前面的车子正向我们靠来，很急很急的。爸爸突然意识到了，他着急地将车子驶向一边，可我还是感觉到了震荡。我被从门的一边重重挤向了另一边。
　　好痛。我忍不住咬了咬牙。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叔叔，他看着我，没有笑，可是，他看起来很好。我的心在那一刻很安静，我不再觉得痛，我只是累，我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睡得这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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