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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客行虽云乐
我自母亲处回到屋里已迫黄昏,端了盏茶在手边,轻声唤渠侬道:“去吩咐车夫准备两架马车,入夜街上无人后,我要亲自去别苑迎爹爹回府。”又冲花奴道:“为我准备沐浴更衣。”
花奴诧道:“老爷要回来么?”
我放下茶盏,拔下头上长簪,黑发流泻如注,道:“会的。”
大夫已经看过炤儿和维和,炤儿自幼习武身子骨强健,即便呛了两口水也马上康健如初。只是维和素来身体羸弱,又常惊悸忧思,受了此番惊吓已然晕厥半日,醒来之后第一句话还是抓着我的手臂惊呼“炤儿呢?炤儿怎么样了?”听到炤儿安然无虞后便又沉沉睡去。
“想不到三小姐看起来胆小,关键时刻竟会挺身而出救我们小少爷。”花奴一壁为我脱去衣裳一壁得意道:“五姨娘惹下这么大的祸,看老爷回来怎么收拾她。哼!奴婢瞧香玉苑那起子小人得志的样子就觉得烦,不过是个远亲生的庶女,贵妃娘娘得道干她们阿猫阿狗的什么事。”
“花奴!”我喝停她,堪见四下也无外人,柔了口气对她训道:“你何必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殊不知祸从口出四个字。今日是我听了去,万一明儿叫有心的听了墙根去,蔑视皇亲的罪名可大可小,连累了整个方府叫我们方氏数百年基业顷刻间毁于一旦可该如何。”
花奴忙忙答了是,我看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也不再追责下去,由着她搀我进浴池。水面热气缭绕,玫瑰花瓣的香气熏腾,极为宁神。我看着自己荷藕似的手臂、水葱般的纤纤玉指和刚留了两分的指甲,蓦地想起那日在龙眠山庄的场景来,想起那副他题字的画,如今已裱好收在绢缸里,无意识的念念道:“墙外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我突然一个激灵,心脏狂跳不已,两手抚上热红的双颊。
彼时,渠侬隔着珠帘问我道:“小姐,待会儿穿这件蜜合色纹菊的马面裙可好?”我看了她一眼道:“你觉得那件衣服穿在一个风尘女子面前足够么?”渠侬楞在原地,并没有想明白我这话的含义,求助似的看着弄梅姑姑,姑姑打我出生起就被娘亲指在我身边伺候,多经世事,待我如亲。姑姑看了我一眼含笑对渠侬道:“上月用孔雀羽线裁制了一件玉兰云锻的比甲,配着那件素花的百褶裙吧。”
我又嘱咐道:“用月麟香熏了。”此番去不仅是想迎爹爹回来,亦是想断了那女子进方府的念头。我若穿富丽堂皇之色,怕是只教她更期冀父亲迎她入府,不若如此沉稳端庄些,以示大家闺秀之风,也教她明白,方府不是她可以寄身之所。
是夜,街上无人,只有方府的轿子一前一后,稍稍打破了夜晚的安宁。婢女在轿前持着四盏引路的灯笼,将前路映亮。我伸出手掀起帘子一角,街上整洁干净,父亲忧戚国运,常提起女贞、蒙古部族日成气候,大明怕是要动荡,我嘴角噙笑,这样祥和的日子,这样安宁的生活,哪里有一丝战乱的征兆了?
轿辇一顿,转眼已至别苑,渠侬上前叩门,铜质的门环击打出清脆的声音,久久的回荡在无人的街道上。小斯进去通传了一会后,出来一个年轻的小丫鬟半个身子藏在门后,远远的就冲我们喊道,“老爷说,夜已深,请小姐顾忌自己身子回府休息吧。”我在马车里听得一清二楚,渠侬按我的话回道:“请通传老爷,公子出了事。”
小丫鬟明显一愣,似是有些不太相信又有些害怕,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回去通传了。过了一会别苑内灯火渐亮,听得好一阵动静后,父亲竟急冲冲的亲自出来了,也不问我旁的,只急着问:“炤儿怎么样了?”听到父亲的声音后,我并未急着作答,只招了招手,由渠侬将我从轿上扶了下来。
父亲虽然心急炤儿,但依旧不忘整齐衣冠,不失分毫礼仪。我目光轻轻扫过父亲身旁站着的女子,身量娇柔,眉间三分哀愁胜却西子,她只简单的更了衣着,长发如瀑洒在身后,绝不似寻常胭脂水粉,看了直教人觉得清雅。只是待我看到她的脸后,心猛地一惊、突突直跳——那张脸,像极了维和。我只能极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款款向父亲行礼:“多日不见父亲,不知父亲身体可还安康?”
父亲似乎也并无心理会,只催促问道:“府里发生了什么?炤儿怎么样了”
我这才缓缓答道:“炤儿今晨陪母亲在后花园散步的时候,不小心掉到锦鲤池里,和妹妹为了保护炤儿也不小心掉了下去,妹妹体弱,呛了水,至今还昏睡着。”
“怎么好好的走路,会掉到池子里呢?”父亲急问:“这样大的事,你们怎么也不派个人过来通传一声!”
“府里最近不太平,母亲也是怕父亲此时回府后,家里人闹得父亲心烦。只是和妹妹目前尚且不好,母亲在妹妹房间里照顾半日了,又被三姨娘闹得不安生,实在心力交瘁,不得已才叫女儿请父亲回府。”
父亲蹙眉:“她又闹甚?”
父亲正欲上轿复又折返回去,牵着那位叫芷萝的姑娘的手,柔声细语嘱咐道,“你且安心在这儿,我过两日再来看你。”也不避讳我们。
我看着那位姑娘,不想她竟也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欠身冲我微笑以致意。渠侬扶着我上了轿子,我从帘子的缝隙中又窥见她的脸,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一个念头始终萦绕在心头——维和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妻子。
府里入夜依旧灯火通明,父亲刚一下车,通传的小斯就来报说维和复又高热不退,已经说起胡话来了,连问诊的大夫都说束手无策。各房姨娘都候在维和的琳琅轩外头。
“老爷~”郑姨娘刚一见我父亲便含着泪珠儿扑了过来,却被父亲一把推开,一个巴掌打上去。
父亲气得指着郑姨娘的手直哆嗦:“贱人!滚回你房里头去!维和要是出了事,你这辈子都别出来了!”
郑姨娘还坐在地上,捂着肿起来的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老爷……”
父亲气的冷哼一声,毫不理会她径直走进院内。
“老爷!”郑姨娘还不甘心的坐在地上哭喊,我见父亲走开,便走到郑姨娘跟前,她愤恨的看着我,低声恨恨的说道:“你都给老爷嚼了什么舌根,编了什么鬼话,竟让老爷如此待我!”
我轻轻一笑,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冲她细声缓缓道来:“姨娘,你知道为什么母亲让你如此盛装好生站在这里等着父亲,而不是跪在大厅里忏悔思过吗?”
她一愣,一副思不得解的样子看着我。我心里惦记着维和,也不欲与如此愚昧之人过多争辩,便吩咐家丁好生将姨娘请回香玉苑,也不理会她的咒骂,便转身离开。
我刚走到门口,里面大夫慌里慌张的跑了出来,我侧身避让,险些与他撞上。里面传来父亲的暴怒声:“滚!都滚!”
我缓步进去,母亲正坐在床边抹眼泪,周姨娘领着容儿侍候在旁,父亲发了好大的火,屋子里的下人奴仆都吓得不敢发声。我预感不妙,询问道:“和妹妹怎么样了?”
母亲抹着眼泪,“大夫说,如此高热,怕是无力回天了。”
“无力回天?”我双腿一软,手中帕子不自觉掉落在地,还好渠侬在我身边扶住我才不至使我跌坐在地。这早上还好好的人,怎么这会儿却被大夫说,无力回天?下午大夫明明来看说症状稳定,怎么这会儿子功夫,就无力回天了呢?
“你!去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要最好的!快去!”
周姨娘嘱咐了婢女带着容儿回去,上前搀扶父亲坐下,柔声劝道:“老爷莫要急坏了身子,维和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维和高热三天不退,大渐弥留。城里的大夫来看过都说回天乏术,府里已经备下了棺材,以做冲喜。三日后,维和只留一息尚存之际,一名为苏瑾瑜的郎中上门求见,说是可治此症。
苏大夫为和妹妹查看一番后,退出内室。
母亲忙问道,“苏大夫,吾儿落水之后已昏迷三日,城中大夫皆束手无策,您可一定要救救吾儿啊。”
苏大夫似有深意地看了母亲一眼,冲父亲拱手作揖道:“大人,令千金平日肝脾不调五内郁结,伤及根底,落水之后又用药过猛是而才导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如今只怕是药石无用。”
父亲听了后,一口气哽在胸口,被母亲扶住:“那苏大夫可有法子,救救小女?方某感激不尽。”
苏大夫想了一想,缓缓说出口道:“苏某确有一法,只是恐辱小姐清白?”
父亲眉头蹙起:“此话何意?”
“小姐落水,湿毒入体,苏某有一法,可以针刺与艾灸配合除之,只是施针手法需精细,恐需褪去小姐衣物。”
母亲看向父亲,惊恐道:“这可如何使得?”
我见父亲眉间阴沉,房中婢女也皆私议纷纷,想了想道:“可否由先生告知,女医代为行针?”
苏大夫豁然开朗:“如此甚好,既可以诊治小姐,又可保小姐清誉不损。”
父亲亦点头答允:“既如此,便去请府中女医。”
父亲所指女医是说彭阮阮,彭氏祖籍姑苏,原是医学世家出身,后得罪了当地知府,落了个抄家的下场,家中女眷尽数充奴变卖,她随着流落到桐城,我母亲见她颇通药理,便将她买入府中。彭氏为人谦卑,府中女婢也乐于找她治病,大家也都尊称她为女医。
我与父亲母亲和周姨娘在外候着,内室里垂着帘子,女医在帘内一壁施针,一壁为帘外苏大夫绘述症状。过了好一会儿,听得屋内一声惊呼,“三小姐醒啦!”
母亲当下放心下来,握住我的手不停说道:“太好了太好了,菩萨显灵了,仪儿,明天你与我同去庙里给菩萨烧香还愿。”
苏嬷嬷在旁笑道:“夫人这下可以安心了,也不枉夫人日夜烧香念经,求佛祝祷,祈求三小姐平安了。”
父亲听得此言亦不禁动容,思绪一番,握了握母亲的手,道:“辛苦你了。”我在一旁看着父亲握着母亲的手,不禁想起那晚,父亲执着那青楼女子的手,眼神里尽是柔情爱意,而他对母亲却更多的是尊重,二人一直相敬如宾。
不出三日,维和已大好。
我和彭氏正照顾维和吃药,正好赶上苏大夫来请脉。
“苏大夫,我妹妹如今身体怎样?”
苏大夫收回绢帕,看着我回道:“小姐如今身体已无大碍,只肖注意多休息,保养精神,再按时服药,不出半月便可康健如初了。只是落下了这咳喘的毛病,怕是每年春秋季节更换之际,都会复发。实在是苏某医术不精,害了小姐。”
“苏大夫莫要如此苛责自己。”维和一着急,脸上翻红,又咳喘起来,好容易平复下来,缓缓道:“先生医术高超,若非先生,只怕我此刻早已命赴黄泉,我还未谢先生救命之恩。”
苏大夫微微一笑,“救死扶伤,本是医家职责。”
我看着苏大夫为人温润如玉,心生两分好感,问道:“听闻苏大夫祖籍南宁,到苏州来可是探亲?”
“非也,苏某是应故人之邀入京求职。途径城外山林时,身上财物遭匪人所劫。故入城来看是否可以谋得一差半事缓得燃眉之急,恰好刚入城就从告示榜上看到方府寻医,故登门求见。方大人为人仗义,听闻苏某遭遇,已资小人百金以为盘缠。现下三小姐身体已大好转,苏某即日也可安心启程了。”
“先生走得这样急?不多留几日吗?”维和轻声问道。
我看了一眼维和,亦出口挽留道:“苏大夫不若多留几日,家父还未设宴款筹,况且小妹的病也尚未好全,还需劳大夫费心。”
苏大夫拱手让道:“小姐的病如今已无大碍,只消按时服药,再由女医照料即可。故人之事有急,还望小姐见谅。”
我点了点头,“既如此,也不便多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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