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教授终于站起身，两人隔着玻璃墙和银白色的实验台沉默地对望。
　　杜知微的手紧张到僵硬，计夕能感觉到他绷紧的筋骨，仿佛只要沈择一挑眉，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玻璃墙隔绝了声音，她只能看到沈择干裂发白的嘴唇动了四次。
　　她听到身旁杜知微缓慢却坚定地回答，哪怕玻璃墙内的教授根本听不见。
　　“我的选择。”他这样说。

　　——“０２４”的部分关键原料，同样是联盟仿生人体的原料。你的选择？
　　——不主动攻击，不无为杀戮，这是我的选择。

　　沈择扶了扶眼镜，走出无菌室。
　　“你可以选择，我可以选择，但我们其实都没有选择，不过是他的选择。”
　　他没有问杜知微知道了什么，也不需要问。人的姿势与神情着实是很神奇的东西，不用言语，已经互相表明了立场。
　　正如此刻，沈择已经知道，只要齐有杉没有参与“诱饵计划”，那么无论他是释放“特洛伊”，还是仅仅将其作为威慑，面前的青年都只会有一个答案——
　　“我尊重他的选择。”杜知微一拧眉，大步向他走去。
　　“是你放弃了选择。”沈择推了推眼镜，“这六年来，死去的人们可有选择？六年前，我们可有选择？”
　　“离开联盟，这不就是我们的选择？”
　　“所以你看，你已经放弃了原来的选择。”沈择走到书架前，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六年前，乔亚来找过我。”
　　杜知微神色一肃，“是‘诱饵计划’？”
　　“是‘诱饵计划’。那时我正被联盟软禁，专人监视，实验室被查封……”沈择的目光有些放空，仿佛回到了六年前——

　　办公室很空，关于“追踪者”的资料和记录都被收走，只有几张空白的打印纸散落在地上。
　　他坐在办公桌后，看着面前的咖啡在寒气里慢慢变凉。桌角的台历上，代表着工作的红色圆圈已经断了一整行。曾经用来催促自己的日历，现在宛如嘲讽——的确是重大的发现，联盟也的确反应迅速。
　　实验室被查封，自己被软禁，门口２４小时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监视。他惨淡地笑了笑，端起已经冷透了的咖啡。金属杯底在桌面上留下一圈水渍，他魔怔了似的盯着，伸手在圆圈的最上端狠狠划出一个叉。
　　环形被截断，学者的神色认真而疯狂。

　　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推开，走进来的人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褐金色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明明是不请自来，那人却带着慢条斯理的优雅。
　　散落一地的打印纸中，有一张恰恰横亘在他走来的直线上，犹如主人极不欢迎的态度。来人停下脚步，无奈地笑笑，摘下手套，理所当然地俯身捡起，甚至轻轻掸了掸灰。
　　只有蹲下时右脚向后划点的半步——不多不少、无声无息，和近乎直线的下蹲与起身，流露出属于军人的利落气质。

　　他步伐不变地走到办公桌前，将白纸轻轻放到桌面上。
　　“沈择教授。”他带着优雅从容的笑容，仿佛面前的是多年的友人，而不是自己下令软禁的“反人类”学者。
　　沈择抬起头，冰冷而警惕的目光透过镜片，直白地对上对方墨绿色的眼睛，“乔亚将军。”

　　乔亚，联盟军方的实权派人物。虽然沈择常年不出研究中心，但也知道面前的青年将军——出身政治世家，在战争爆发后大放异彩，被誉为联盟军方的形象。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军方内部支持《永生法案》那一派的领导者。
　　沈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永生法案》的通过看来已经尘埃落定了。那他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也自然是应当的。

　　“沈教授，有很多人不会意外您在思维上传时发生意外，所以，我来劝您离开。”
　　他甚至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荒谬的关心，于是他的语气愈发冰冷而嘲讽，“当权者的利益？”
　　乔亚仍然带着从容的笑容，仿若推心置腹，“不，教授。事实上，是联盟大部分人的利益。”
　　“大多数人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
　　年轻的将军微微俯身，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撑上桌面，“现在的联盟需要统一的声音。您比我更清楚‘追踪者’的致死率，要选择——人类就没有未来可言。”他将手边的白纸推到沈择面前，水渍已经在上面印出一个断开的环形。
　　“可以做到吗，教授？”
　　同样年轻的教授握紧了双手。研究就是他的一切，而现在有人问他——这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你还想要活下去吗？纵然他惊讶于对方还会提起“特洛伊”，但眼下他只能压下这份惊讶。十几日来疯狂而缜密的设想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冲撞，他几乎可以看见环状的ＤＮＡ被截断，看见致命的生命融入仿神经冲动的数据流——用生命杀死生命。
　　“可以。”他听到自己说。
　　“以此为诱饵，联盟将开启对人工智能的反攻，”上将展露出久居上位指点生杀的威势，“而作为交换，我将让您安全离开。”
　　……

　　“所以，我是‘诱饵计划’的参与者。”沈择结束了叙述，看向杜知微，平静地说道，“利用‘特洛伊’作为诱饵。”
　　“没有进行思维上传的孩子们有暴露的风险，所以就集中到联盟最偏远的地下堡垒，还美其名曰‘联盟学校’。‘特洛伊’被人工智能盯上的风险更是大了去了，所以就借抵抗组织的手，借叛军的血肉。呵，这真是典型的联盟手段！”杜知微嘲讽道，“所以现在你后悔了？想救我们这些连诱饵都算不上的人了？还是拥有力量想改变世界了？”
　　沈择的脸色在一连串质问下变得更加苍白，他扯了扯嘴角，仿佛是想自嘲地笑笑，却没能成功。

　　“你想让诱饵不再是诱饵，而这一切，取决于将军的选择。”杜知微继续说道，“但你判断，将军选择释放‘特洛伊’的概率小于百分之五十。”
　　“所以你在医疗室暗示我，将军他参与了‘诱饵计划’。”
　　杜知微往椅背上靠了靠。
　　“的确，我当时是很愤怒。如果我们选择的离开，只是为了让他们能安安稳稳地通过《永生法案》；如果我们这六年的挣扎求生，只是为了替他们做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局，甚至我们这四百五十三条性命，不过是他们拖延时间、转移注意，必要时弃车保帅的诱饵……”
　　“哦，我忘了，”他指了指身后无菌室里的“特洛伊”，“我们还算不上是‘诱饵’，那个小东西才是，我们不过是它的培养基。”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这个基地里，没有人在听到自己被这样设计时，会不感到愤怒。你的算计没错，倘若将军真的参与了‘诱饵计划’，那么面对所有人的愤怒，他将不得不释放‘特洛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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