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要努力学着去忘记，这是战争教给人们的又一件事情。

　　的确，一切都在慢慢过去。基地里逐渐变得平静，人造日光把时间拉得漫长安详。警报声和钟声被对折，对折，再对折，压缩进每天清晨拥抱暂别时的衣褶光影里。
　　杜知微走进吧台内，一边熟练地准备他的提神浓茶，一边看着休闲区里来来往往的人们，感叹道：“人啊，都有忘记的天赋。”

　　计夕面前放着两只马克杯，她正一颗颗往温水里加花茶。花蕾吸了水，丝丝缕缕的颜色舒展开来，清甜的味道和浓茶的苦味混在一起。她听着身旁杜知微的念叨，笑着歪歪头，“早安，我也要一杯，要苦的。”
　　虽然看不到阳光，但的确已经接近中午了。轮到巡岗的军人们很早就出发了，没有任务的人们难得地多睡会儿，悠闲地走进休闲区，将日常配额塞进衣服或裤子的口袋里，三三两两地聚在长桌旁。
　　杜知微靠在吧台上，看着计夕沿着墙绕到长桌的角落——那里被人们妥帖地留出一块空间，好让莉莉安陪着琼。
　　要是不能够忘记，人要怎样面对这样的人生呢。他这样想道。

　　莉莉安从计夕手里接过杯子，扯出一个笑容。她身旁的女子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她的眼眶仍是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没有焦距的眼瞳一瞬间映出面前的茶杯、长桌，还有休息室里的人们——像是相机的镜头，倒映着一切，其实却什么都看不见。计夕看见她眼里蒙着一层泪水，从秦科死去时垒起的一堵玻璃墙，无声地拒绝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着女子又低下头去，整个人笼在素色的披肩下，显得愈发瘦小无助。
　　“茶里我放了一些糖。”她对莉莉安轻声说道。

　　她回忆起那个缩在墙角的自己，用大衣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只为了不再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失去。离开的脚步停住，她的双手无意识地在大衣口袋里握紧，恍惚间灰色的水泥墙壁又从四周压下来。
　　拉她出来，拉她出来！她控制不住地冲自己喊道。
　　但是，不一样的。她远远地回头看向莉莉安和仍旧低着头的女子。确实不一样。
　　她看到周围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和她们保持着这样的一个距离：隔断了太过嘈杂的声响，却又留下淡淡的烟火气。就如同涟漪，从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身边荡开，碰撞却毫不干扰，起起伏伏，像是心跳和呼吸。
　　这里的人们都知道，都了解，都在一起努力。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过去的会成为过去。

　　吧台边，杜知微正冲她邀功似的晃着茶杯，她绽开一个笑容，重新向前走去。
　　吧台边人们来来往往，没有任务，淡啤自然是开放的，况且——“今天是独立日啊。”独立抵抗组织离开联盟后，抵达“朝夕”基地的那一天，被定为独立抵抗组织的“独立日”。就像旧时代的新年，也让她想起联盟的国庆日——新历每年的１月１日，又被称为“永生法案纪念日”。
　　杜知微将新泡的浓茶推到她面前，“陪我去一趟实验室？”
　　计夕在茶包间找到一个空隙，正凑近来细细地吹着气，只从鼻腔里给出一个含糊不清但心情颇好的“嗯”。
　　杜知微从吧台上拿了一块营养素，“回来喝吧，正好可以凉一凉。”
　　她抿了一口茶水，将杯子挨着杜知微的杯子放好。红棕色的标签带着旧时代的英文商标慢悠悠地晃荡，晃荡——一盏盏立式台灯被人们从大厅里的角落里拿出，玻璃灯泡被擦洗干净，精致的灯罩投出剪纸样窗花般的图案——晃荡，晃荡，于是茶水的热气氤氲，各式的玻璃杯里啤酒的细沫降下又升起。
　　“嗯。”她站起身。

　　从休闲区出来，他们刚好撞上逃出会议室的威廉。他没穿军装，白色衬衫的袖子胡乱地挽到手肘，一头金发配合地乱着，看起来就像是旧时代的大学生。猝不及防被看到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他在杜知微调侃的“哟”中没忍住一脸窘迫笑意。金发的青年掩饰性地理完袖子，又拿出了战前演说的镇定，好不容易才能开口，“知微，小夕……”
　　会议室的门被突然打开，他的副官陆佑带着一脸促狭冒出来，用话剧表演的腔调打断了他的话。
　　“你的存在啊，是我战斗的理由。”

　　杜知微挑了挑眉，眉梢一柔，眼角一弯，款款深情无缝衔接，“哪怕世界崩塌，星河倒转。纵然身处无尽长夜，你就是我的黎明。”他看向威廉，嘴角一点点扬起促狭的笑容，“我愿亲吻你的发梢——那酒红色的如天边的朝霞。”
　　威廉往墙上一靠，光棍地一摊手，“这句好，我收下了。”
　　会议室里又爆发出一片笑声，陆副官功成身退见好就收，连门都忘了带上。计夕看到里面几张熟悉的面孔，笑得前俯后仰仪态尽失，还不忘冲她掩耳盗铃地打手势“要保密”。

　　“我打算向莉莉安求婚。”威廉收了笑容，神色认真而严肃。
　　“今天的晚会上？那得提前恭喜你了。”杜知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准备。”

　　往基地最底层走下去，循环气流带上了实验室特有的气息。如果说整个基地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那么这里大概是唯一的例外——安静准确，一如既往。
　　计夕喜欢实验室，喜欢他浅蓝色的玻璃门和白色的实验桌。年幼时看过的电影早已忘了情节与主演，只记得有人穿着白色的实验服，神色是那样的专注与认真——让她倾心的专注与认真。于是情之所起，一往无回。
　　硝烟炮火中，午夜梦回时，那一块地方总是纯白而平静，仿佛隔绝于世——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漫上银白的实验台，人们穿着纯白的实验服，有着干净而纯粹的眼眸。一切都有着明晰的轨迹，无数数据和假设自然而然地汇合，简洁而美妙。

　　她跟在杜知微身后，走进实验室。沈择背对着他们，坐在中央的实验台前。杜知微“啧”了一声，也不打扰他，拉着计夕往旁边的书架和桌椅走去。
　　计夕看向弧形的实验台。虽然平时被叫做“实验台”，但实际上却是用特种玻璃隔出的圆形无菌室。透过浅蓝色的玻璃墙，可以看见顶上精密的排风系统，沿着玻璃墙一圈的银色实验台，实验台前可以升降的隔离板和台面上的各种仪器，还有叠了好几层的培养皿，斜斜挂着的一整排移液枪，等着观察的组织切片——不对，计夕突然意识到，今天的实验台上太干净了，尤其是教授身旁，反常地空无一物。
　　杜知微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走向书架的步子一顿，转而快步向实验台走去。借着玻璃墙，计夕看到他脸上极为复杂的神色，也终于看到了教授面前唯一的东西。那是一只细长的玻璃管，被金属支架紧紧地锁着，管子里浅红色的液体泛着微光。

　　杜知微在沈择的斜后方站定，轻轻叹了一口气，“特洛伊。”
　　在“追踪者”样貌的掩饰下，包藏着无比锋锐的刀枪——打入敌人心脏的战术，被吟游诗人传唱的“木马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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