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无声

　　今天大娘和几个姨娘去观音庙求平安符了，本来姨娘让我同去的，但是大娘不同意，因为我刚得罪过她，前些日子我的弟弟继武，也是大娘的亲儿子，他说我娘的坏话，我推了他，大娘特别生气，还扇了我一巴掌。

　　“你娘是从青楼出来的娼妓，她不知道和多少人睡过，你就是她跟别人生的野种！”继武当时这样说我，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他可能连“野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但他却知道这样骂我，平时他可以打我骂我，我为了不惹爹爹生气从不还手，可是他不能骂我娘，因为我娘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

　　于是我使劲跺脚摇头表示抗议，虽然他顽皮不懂事，但我不一样，我是懂事知礼的好姐姐，我应该给他认错的机会。

　　可是继武并不领情，他见我跟平时一样只会气愤地干跺脚，他接着说道：“哼，不然为什么就你是个哑巴，我们苏家的人没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只有你是个怪胎，你肯定不是我们苏家的孩子！你就是个野种！是你娘跟龌龊的野男人生的！”

　　我再也忍不了了，即便娘亲说过不让我惹事，即便爹爹不许我跟继武接触，可我也不能忍了，火气冲头之时，我用尽全力将继武推到在地，对着他指手叉腰：“（你要跟我道歉！）”

　　继武被我突如其来的反抗吓了一跳，呆呆地坐在地上，好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可我不理他，依然要他跟我道歉。

　　继武的哭声惊动了不远处的下人，下人看到此情此景，一边抱起地上的继武，一边把我推开，好像生怕我会吃了继武一样。后来大娘就来了，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继武骂了我什么，她只知道我推了继武，只知道她的宝贝儿子哭了，然后她就打了我，还骂出跟继武一样的话。

　　“小野种！”

　　然后大娘把我拉到爹爹面前，控诉我的“罪行”，对于那些我没做过的事，我当然不会承认，于是我就一言不发站在那听他们争论，因为我本来就不会说话。

　　“小孩子打架而已，能有多严重？”爹爹知道我并不爱惹事，所以并不怎么相信大娘的一面之词。

　　“小孩子打架？老爷，话可不能这么说，今天她能趁没人注意就对继武下手，说不定哪天她就能做出更狠毒的事。她这个丫头别看是个哑巴，心却狠着呢，我看就是因为有一肚子诡计憋在心里，所以她才不能说话！她现在小就对小的下手，等有一天她长大了，怕就会对我下手了！”

　　“就算她真的打了继武，我看继武身上也没什么伤，倒是她的脸上……”爹爹指指我脸颊上五个清晰的红印，“你这一下也算扯平了。”

　　“这能算扯平吗？”大娘情绪变得激动，嗓音颤抖，似乎就要哭出来了，“老爷忘了当初娶我的时候怎么对我父亲承诺的吗？可老爷想想你做到了吗？”大娘的眼泪真的流下来了，噗嗒噗嗒，一颗接一颗，拿帕子擦都擦不完，“老爷平步青云之后就忘了当初对我父亲的承诺，你见一个喜欢一个，纳了一个又一个，这些我都没计较过，可是如今这个哑巴打了我的儿子，老爷你还要偏袒她，老爷还是忘不掉那个贱人是不是？我真的后悔当初没听我父亲的话，非要嫁给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够了！”爹爹像是一下被戳到痛处，变得盛怒不已，“来人，去把家法拿过来！”

　　听到爹爹这样说，我突然很害怕，爹爹所说的的家法就是棍子，是惩罚用的棍子，谁不听话就用棍子打她，可是我明明没有不听话，为什么还要打我呢？

　　爹爹拿起棍子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刚开始他只是轻轻地打在我身上，还没有以前娘亲打我打得疼呢，可是慢慢的，爹爹手上的力气就大了起来，我也感觉越来越疼。我很疼很疼，可我却喊不出来，我顶多能用鼻息发出类似“嗯嗯”的声音，甚至不比蚊子的声音大。

　　爹爹像是着了魔，越打越狠，越打越重，我疼得再也不能端端正正跪在那里挨打了，我疼得弓起了背，用双手抱着脑袋趴在地上。爹爹打一下，我就忍不住抽搐一下，还没等缓过劲呢，棍子就又打在我的身上了，我又止不住地抽搐一下。

　　好疼，好疼，爹爹求你别打了，我以后会乖乖听话，再也不惹您和大娘生气了，求你不要再打我了！

　　我在心里默默求饶，我想此刻就算我会说话，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后来这事惊动了大家，苏府上下全都聚了过来看我挨打，他们有的想要劝劝我爹爹，可是在看到爹爹发疯的样子后，谁都不敢上前阻止了，他们怕这棍子没有打在我的身上，就会打在他们身上了。

　　真的好疼，求你们救救我。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心惊胆战的大家，三姨娘也抱着月沁在旁边泣涕涟涟。我没在人群中看到阿昌，我好想他，我觉得只有他会救我，可他却没在这里。

　　“老爷，够了，够了……”三姨娘终于受不了了，她哭喊着让爹爹住手，“老爷，您这样打下去会把她打死的，她就算犯了天大的错您也不能要了她的命呀，她是不会说话，可并不代表她不疼呀！”

　　对呀，我是不能说话，也喊不出疼，可除此之外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硬硬的棍子打在软软的皮肉上，我也会疼，可是我却喊不出来。

　　听到三姨娘这样说，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比刚刚因为疼痛流出的眼泪还要多，从来没人为我这样说话，连我娘亲也没有这么对我讲过，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孝敬三姨娘，把她当做我的亲娘来孝敬，比孝敬爹爹还要孝敬。

　　月沁过来抱住我，她跪在地上对爹爹说道：“爹爹，您不要打月沉妹妹了，您要打就打我吧！求你饶了月沉妹妹吧，她以后会乖乖听话的，再也不会惹爹爹生气了！”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为我求饶了，爹爹看到我趴在地上不能动的样子，扬起的棍子再也没有打下去，他狠狠咬牙，将棍子使劲砸在柱子上，然后柱子上就留下了一个粗浅的坑，而棍子也应声断成两半了。

　　后来阿昌知道了这件事，他偷偷跑来看我，可是他却见不到我，因为三姨娘说过，阿昌是男孩子，是不能进我的闺房的。可是我怕阿昌着急，于是忍着疼，龇牙咧嘴走到窗户那，对着窗外的阿昌比划，告诉他我没事。

　　但是阿昌却不相信我，以前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他只是安慰我，给我带好吃的补偿我，可是这一次，阿昌说他要替我报仇。

　　我吓了一跳，使劲儿摇头，虽然我知道阿昌也打不过别人，但我不希望阿昌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我没有仇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他们只是不那么疼我罢了。

　　那天之后大娘更不愿意见到我了，好多地方都不让我去，三姨娘虽然想带我去，但是她却不能不听大娘的话。

　　大娘说不让我去观音庙，正好我也不愿意去，一来是我不喜欢大娘看我的眼神，二来我也觉得乌泱泱一堆人太没意思了，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玩得自在呢。所以我就一个人跑回以前的院子，这下既没有娘亲斥责我，也没有姨娘管着我，我终于可以玩荡秋千了。

　　这荡秋千真的很好玩，我踩在上面，借巧力前后摆动，呼呼的风在我耳旁掠过，刮过来，刮过去，就像有人在和我说话一样。当荡在最高点的时候我甚至能看到苏府外面的大街，只是我也只能饱一刻的眼福，因此我必须一次次用力荡高。秋千荡上去，我看到了远处的河，再荡上去，我看到了河上的桥，接着荡上去，桥上经过一个小贩，又一次荡上去的时候，小贩就变成了一顶轿子……

　　我好想出去玩呀，可是我却不敢自己出去，因为曾经有一次我从一个没人注意的狗洞爬了出去，然后外面的孩子见到了我，知道了我是哑巴，他们都拿着石头砸我，说我是没人要的小哑巴，他们真是瞎说，我怎么会没人要呢，我有爹爹和三姨娘，我还有月沁和阿昌，他们都要我的。

　　那些孩子砸过我之后就跑开了，跑着笑着，还唱着不是哑巴才能唱的歌谣：“天上飘来一朵云呀，小哑巴呀不说话，你问她呀她不答呀，只会瞎比划……”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爬出去过，后来狗洞也被人堵上了，从那里传出的歌谣再也没出现了。

　　现在我站在高高的秋千架上，摇呀摇，在心里唱着当初他们唱的歌谣，一遍又一遍。

　　“（天上飘来一朵云呀，小哑巴呀不说话，你问她呀她不答呀，只会瞎比划……）”

　　就这样，我玩了好久，却始终不能一下看到外面的全貌，我有点累了，也有点不耐烦了，于是，我打算最后用尽全力再来一下，当秋千经过最低点的时候我将身体放到最低，当秋千向上摇摆的时候我尽力前扑，我心想，这一次我一定要看到更多的东西，也停留最长的时间。

　　结果我做到了，我不只看得更高，也停的更久，而且我还成功的翻出了外墙，以一条弧线的方式直接飞出了苏府。

　　完了。我想。这下死定了。今天我不是摔死，就是被人笑死了。在空中飞翔的那一刻我除了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外，更多的是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我不该贪玩，后悔不该好奇院墙外的世界。这下我要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付出生命的代价了，不仅如此，我死了以后，我爹爹一定觉得我给他丢脸了，他可能不认我这个女儿了，任由我的尸体留在外面，阿昌和月沁也会羞于告诉别人他们有我这么丢脸的一个朋友，再也不想念我了，而其他人一定也会在我死后讨论我，说我是个没娘的小哑巴，还是一个荡秋千摔死在外面的笑柄。

　　可是，我想就算死也要死的体面点，我怕万一一会儿脸先着地，一定就“死得难看”了，所以我先把脸捂上，一来是为了保护脸蛋，二来是为了避免见证自己与大地拥抱的那一刻，我可不会期待，因为大地的拥抱一定又硬又疼，会弄断我的骨头的。

　　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老天却好像并不想让我死。刚刚我构想过十多种砸在地上的姿态，却唯独忽略了一种：砸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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