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爱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云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车里新换的音响还真是对得起价钱，完全符合高音清亮低音浑厚的标准，就连一向不太待见的所谓天王歌手，唱出的歌都意外的好听，吴非却没象平时一样地跟着哼哼，闷声握着方向盘，远远地看着交通灯亮黄灯，缓缓地减了油门，红灯亮起时，车就堪堪停在车龙尾端。
　　这条路上的红灯特别多，一个接一个，等得人都有点焦躁，吴非习惯性摸出烟盒，拿了一根才含在嘴里，肩头就被敲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就对上一双带着警告的冷眼，他咬着烟，暗地就收回要摸打火机的手，笑了笑：“烟瘾犯了，就忘了。”
　　给他冷眼的人没说话，只是转过身看向身边的人，低声问：“还觉得难受么？”
　　那眼神，那声音，啧啧，哪还有刚才对着他的冷厉？当年那个打遍一中无敌手天不怕地不怕的刺猬哥，也就只在苏唯一面前能软了脾气，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变，只是这现场版的酷汉柔情，太久没见过了，看得他都生生起了鸡皮疙瘩，可就有人能冷冰冰地不为所动，象是根本没听到一样，还维持着看着窗外的姿态，连回头一顾都不肯。
　　吴非也知道非礼勿看，八卦要选对这时候，但就打不住自己偷趴墙头的行为，眼看着江劲怔怔地，脸色都黯淡下来，就有点不忍，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刚想说话圆场，就招得那两人齐齐看过来，目光都是相似的冰冷，他赶紧回头，拿了嘴里那根烟，再抹一把脸，苦笑了一下。
　　从前也不是没当过电灯泡，可那时这两人只要在一起，眼里根本看不见别人，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根本就没别人插得进去，他们一帮兄弟在一边看着，常常挤眉弄眼地作怪取笑，也没见这两人真生过气，可现在怎么就成了这样？
　　吴非想起苏唯一才说过的：“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当年大家都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只是早恋而已，竟然就弄到一个出国一个转学被强硬分开的结果，从那以后，也就没了这两人的消息。后来吴非初中毕业，家里也送他去了加拿大，他的程度还算不错，大学就申请去了美国。他在大学里是半混半学，吃喝玩乐都没落下，华人留学生圈子混熟了，偶然听到有人说起江劲，形容得真不象自己认识的那个，半信半疑找过去，没想到还真是那个刺猬哥，才又接上头。两个人的学校离得不近，又各有各的生活，平常也就偶尔凑一起打球喝酒，比不得当年一群人混在一起肆意青春的日子，只是友情还是一如当年。他隐约听过别人提起当年省城政府高层震动的大事，提的人讳莫如深，他也不好多问，在江劲面前就更不能碰。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人多少都会变，江劲再不是当年那个带着他们喝酒打架的刺猬哥，身上那种睥睨众人张扬得没边的狂劲都收敛起来，象完全换了一个人，沉静而内敛，但做事还跟当年打架一样，快狠准，不声不响地筹划创业，找了骆津平做合伙人，看准了国内系统安全市场的空白，借着骆家的背景，一举进入，很快就占了大块的市场分额，渐渐就做得风声水起。
　　华人留学生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江劲这样的，放哪都算是出众的人物，就算是低调无心，还是惹眼的，何况在国外，本来就更为开放直接。这么些年，对江劲示好的就没断过，男女都有，起初是为了他的人，后来创业成功后，也有是为了他的钱。那些人里不是没有家世相貌脾性都没得挑的，比如蒋家那个女孩，喜欢江劲也不是两三天的事了，论起来江劲还算是高攀，可他就是没动心，吴非就知道，多半还是忘不了某个人。
　　——苏唯一到底有哪里好？
　　吴非当年就觉得好奇，苏唯一顶多就是清秀耐看，可就只是在省一中里，比她漂亮可爱的十个指头都远远不够数，何况还是个好好读书的乖乖牌，怎么看和他们也不是一路的。可偏偏江劲就只迷这一个，迷得死心塌地，容不得别人说她一点不好。
　　他入学晚，是听和江劲同班的老七说的，刚开始兄弟们都不知道江劲看上这么个人，和苏唯一同班的大头，考试的时候想偷看成她的卷子，反被她告到老师那，气起来就骂了几句不好听的，被江劲听到，大头差点挨了一顿好揍，大家才慢慢猜出来。可江劲胆子大到敢给教导主任看脸色，却没胆子去追人，只是偷偷地玩暗恋，常常就趴在阳台上往苏唯一的教室看。一直到要被家里送出国才幡然醒悟，下了决心出手。当然，最后还是手到擒来了，只是真跟得了宝贝似的，把人小心地碰在手心里，也不在乎这样子被一干兄弟取笑打趣。
　　老七是喝了酒，才说起这事，当然是背着江劲，他喝得有点茫了，好笑又唏嘘的，喃喃地感慨：“刺猬到底是迷她哪一点？”
　　其实苏唯一也不是不好，看着挺乖的女孩，倒很有主意，没有好学生的高傲，做人大方，开得起玩笑，从来没仗着江劲对她好就乱使性子，比几个兄弟的小女朋友都懂事，虽然有时候喜欢管着人，但对兄弟们都挺好的，考试的时候总是很义气地帮勾题借笔记，其实大家都觉得她不错，只是，那时还都是半大少年，血气方刚，心动和冲动一样来得太容易，几个兄弟追了换换了追，女朋友都换了好几轮，可江劲暗恋明恋都还是把苏唯一放在心尖上，又不是没有选择，连职高的校花都托人送了情书，于是大家都不明白，苏唯一怎么就能让江劲只认准了她这一个？
　　吴非记不得是哪一次喝了酒，那次苏唯一不在场，大家都喝得挺尽兴的，有兄弟趁醉就问过江劲类似的问题，江劲难得没被管着，也喝得多了，斜了眼看过去，哼了一句：“关你什么事？”一仰头又吹了半瓶啤的，放下瓶子，就自顾自地笑了，象是突然想到什么好事，那笑容晕陶陶的，象是真醉了。
　　象吴非这样从中学就出来留学的，大多是有点家底的，都是镀金泡妞两手抓，认识的圈子里那些人，玩得多疯的都有，吴非觉得自己还算是好的，起码做到一对一，只是女朋友换得勤一点，这也怪不了他，留学生活是听起来光鲜诱人，但到底是背井离乡常常有觉得苦闷寂寞的时候，他有时，只是想身边有个人陪着而已，而想要的又不只一个，只好不停换。象他这样玩乐不断的，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江劲过着除了学业就是事业连交际都少的简单生活，在那么多诱惑面前，就能耐得住寂寞，安然坚定地拒绝。
　　只是，江劲在任何人面前，都绝口不提苏唯一。
　　吴非猜到这两个人是早就分了手，原因还多半和江劲家道破落有关，虽然明白这是人之常情，但也暗暗替江劲不值，对苏唯一就多了几分鄙夷。只是这毕竟是这两人的事，而且已经成过往，他也不好说什么。
　　后来吴非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江劲刚创业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学业事业两头忙，忙起来通宵都是常有的事，那一段吴非新换的女朋友很粘人，两个人碰面也少，听到江劲胃溃疡住院的消息时，他都已经出院了。吴非去看他，女友非要跟着，还细心煲了鸡汤用保温壶装了带去，见了面吴非吓了一跳，江劲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头发蓬乱胡子拉茬的，憔悴邋遢得跟平常判若两人。公寓里也乱糟糟的，桌上还留着吃过泡面的碗。女友的贤惠体贴这时候就显现出来，江劲接过保温壶的时候，象是很意外，怔了一下，才笑着说谢谢。
　　女友有种很天真的热心，看江劲这样境况，也不顾是第一次和人见面，絮絮叨叨叮嘱着很多注意事项，吴非平常就顶烦她这种罗嗦，很怕江劲也受不了，几次要打断却没法，但江劲一直默默听着，没有一点不耐，很专注地在听着，太专注了，反而象是怔怔地走了神，脸上的微笑都有点恍惚。这种反应对女友却是莫大的鼓励，她是知道江劲单身的，就兴致勃勃地要给江劲介绍女朋友。
　　江劲当然是婉言谢绝，女友却不死心，苦口婆心地游说，江劲一直都是不可置否地听着，一直到女友提到苏唯一：“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就算再好也是分手了，不值得你这样守着……”
　　“值不值得都是我的事。”
　　江劲当时的脸色就冷下来，非常生硬地打断，吓得女友再也不敢说下去，尴尬得差点要哭出来，吴非其实并不觉得女友说错，但料不到江劲反应会这样激烈，楞了好一会才想起圆场，江劲后来道了歉，可气氛再也好不起来，吴非和女友也没有久留，匆匆就告辞了。
　　吴非就再也没带过这个女友出现在江劲面前，倒是江劲碰到他带着别的伴吃饭，还特地问起。
　　那时吴非已经单方面和这个女友分手，但女友却看不透，哭哭啼啼地痴缠，他一时心软，就半断不断的，但已经开始和别的伴出双入对。
　　江劲知道后，就狠狠训了他：“她是个好女孩，你给不起她未来，当初就不要招惹，招惹了就要负责，负不了责想抽身，就该说清楚，你这样不清不楚的，作践她对你的真心，还算个男人吗？”
　　吴非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妥，可扯到未来扯到责任未免也太严重了，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不都是合则来不合则散，谁在一起时就真想到天长地久？
　　他一向敬重江劲，自然不会回嘴，可心里却不以为然，只是很忍耐地听。倒是江劲象是觉出自己的小题大做，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别怪我说话重，”顿了一下，声音就低下去：“我只是不想你象我一样做错。”
　　吴非起初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楞了好一会，才想到苏唯一，想到他们的分开，明白过来后，只是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是江劲先放手？怎么可能？
　　他吃惊地看着江劲，问号在嘴里含着，吐不出，又咽不下。
　　江劲看出他的吃惊，苦笑了一下：“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象是痛得不能自持。
　　是后悔放手离开？还是后悔离开得不够干脆？
　　吴非看着江劲的，张了张嘴，还是没有问，搜肠刮肚的，才找到一句话：“过去的事，还是忘了的好。”
　　江劲只是说：“你别象我一样。”
　　吴非和女友彻底分手，是付出了两记耳光的代价。此后见了这类型的，都远远避开，虽然偶尔玩到深夜，没带人回公寓，会想起从前开了门后会出现的笑脸，但心底的惘然也就是一闪而过，更来不及后悔。他和她，跟江劲和苏唯一，毕竟不一样。
　　吴非也一直没敢跟江劲说，苏唯一在国内，早就有了男朋友。
　　有一年圣诞假期，吴非回国，转机的时候机票出了点问题，被顺延了一天，于是他就借住在叔叔家。叔叔家新换了房子，附近就是所很有历史的名校。吴非为倒时差白天又不能睡，左右无聊，就慕名去逛了逛校园，然后，就遇到苏唯一。
　　起先吴非并不确定那个人真的是苏唯一，只是远远看着，觉得真是很象，还是清秀干净的样子。那一天阳光不错，可风刮得很凶，她围着厚厚的深黑色毛线围巾，衬得露出的脸有种透明的苍白，病态一样，背着书包在下课的人潮里慢慢走着，裹着羽绒大衣，却还有单薄的感觉，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
　　看她慢慢走近，吴非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相认，已经个男生骑着自行车追上来，叫了一声“唯一”，一刹车停在她身边，脚还支着地，就倾过身伸手帮她拢紧了围巾，又很自然拿了她肩上的书包挂在车头，催促着她上车。
　　吴非一直看着苏唯一，看她在跳上车后座前，仰起脸，对那个男生笑了一下，神情温柔恬静，笑容似曾相识。
　　于是，他没有上前，就静静地看着那两人渐渐远去。
　　过了很久，吴非才猜到，江劲是一早就知道了。
　　江劲大学毕业后没有马上回国，吴非原来以为是为了绿卡，但后来又觉得不是，不然也不会才过了一年，就突然决定把研发部门迁回国。
　　吴非大学毕业前为了点事和家里老头子闹翻了，回国后拿了老妈塞的私房钱打算做餐饮生意，正好江劲公司总部所在的大厦是骆家的产业，借了这点关系，就以不错的租金租了两层，简单装修就开起了饭馆，还几乎包完了大厦里大大小小公司的餐点外卖，生意做得还挺顺手。但就算在同一幢大厦里，吴非还是很少碰到江劲，他很忙，还常常不在总部呆着，全国各地的飞——这大厦离苏唯一的学校很近，很近。
　　江劲在顶楼的办公室，透过视野广阔的玻璃墙幕，能看到那所学校标志性的塔楼建筑。
　　吴非不只一次见过江劲站在那，远远眺望，怔怔出神的样子。
　　回国后几个兄弟都恢复了联系，老七早早就结了婚，千帆过尽，娶的竟然是当年的初恋，虽然是奉子成婚，老七也开心地很，单请兄弟们喝了一次喜酒，喝地起兴的时候，他就劝江劲：“要真还想着她，就去把人抢回来，有男朋友可以分手，等她真结婚了，就迟了。”
　　江劲只是默默得喝干杯里的酒，久久才说了一句：“已经迟了。”
　　从那以后，大家都没再提过苏唯一这个人，但其实都明白，江劲根本就没放下。
　　吴非不知道偶尔心血来潮巡店，就能碰上苏唯一来吃饭。
　　他也不知道，安排这一出重逢，究竟是不是错了。

　　绿灯终于亮了，车龙活起来，吴非等得久了就有点不耐，才想狠催油门，就觉得脊背上一凉，后视镜里是江劲冷冷的一双眼，脚下就一松，车子缓缓起步，开进了车流里，眼睁睁看着被旁边一辆小奥拓超过去，一声“Cao”才要出口，赶紧咳了一声，没了声音。
　　眼看着到了路口，吴非才要打方向盘左转，就听到苏唯一说：“吴非，麻烦右转，我要回学校。”
　　吴非没吱声，江劲就开口，语气半是无奈半是恳求的：“还是先去医院，你刚才……”
　　“不劳你关心。”
　　啧啧，几年不见，这脾气可真是大了不少，好在另一个的脾气倒是好了不少，可见真是绝配。
　　可后面又没了声音，大概是有外人在，伏低做小不好看。
　　吴非很识相没地专心直视前方，只是忍着笑，到了路口，一打方向盘，车向左转，一路驶去。
　　身后就有冷冷两个字刺过来：“停车。”
　　吴非只当是阵冷冷的耳边风刮过，脚下一催油门，车速平稳提升，越开越快。
　　“吴非，你停车。”
　　“二毛，开慢点。”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里冷冷的怒意都相似。
　　吴非忍不住笑了一声，也不顾身后如有冰刺在背，轻轻按了中控锁，松了油门，挨着路边，踩下脚刹，缓缓停了。
　　车还没停稳，苏唯一就发觉不对，声音更冷：“吴非，你把锁开了。”
　　吴非只是笑：“不好意思啊，阿嫂，我烟瘾犯了，先下去抽一根，你和刺猬哥好好谈谈。”
　　江劲很有默契地没出声。
　　吴非拿了烟，才推开车门，就听苏唯一说：“江劲，你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
　　俨然是要开吵的架势，吴非赶紧逃一样地下了车，走到路旁的树阴下，摸了根烟出来，才叼在嘴里，才发现忘了拿打火机，终于能爽快骂了一句“Cao”——这帮人破镜重圆明明是好事，怎么他干起来就象个拉皮条的？
　　吴非其实根本没想到会来搅这趟浑水，以为安排江劲和苏唯一见面就能功成身退，谁知道苏唯一还真是够心狠，三两句话就刺得江劲失魂落魄的，又能折腾，上演一个跑一个追的戏码，他不放心就开了车跟出来，就看跑的那个在站牌下站着发呆，追的人就远远站着，又不是真的在演电影，他怕这两人再站下去天都要黑了，脑子一热就插手了，没想到就落到了放风的小喽啰的下场。
　　吴非咬着烟望过去，车里的那两人还是各据一端，即使画面无声，也了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僵硬对峙。
　　他笑着叹口气，懒得看下去，刚想走远点，手机就响了，是江劲疲惫的声音：“二毛，你回来吧。”
　　吴非扔了烟，走回去，开了车门，看了一眼后座那两人，苏唯一还是侧身背对着看向窗外，江劲抬头看了他一眼，象是很疲倦的：“二毛，麻烦你送她回学校。”
　　说着他就开了车门就下了车，吴非看着就楞了：“刺猬哥，你去哪？”
　　“我有事，先回去了，”江劲很勉强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一路上开车慢一点。”
　　“江劲，”苏唯一忽然出声，却没有回头，声音喑哑的，“你不欠我什么，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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