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合集

　　他原本是农家的孩子，小时候生活不宽裕但也算快乐，父母就他一个孩子，对他疼爱有加。有一次他们夫妻上山采药，被毒蛇咬了。
　　村民们寻到他们的时候，两人全身肿胀发黑，早已经气绝多时。他成了孤儿，有一个远房亲戚收养了他后，见他长得越来越俊美，便打主意想把他卖到那污浊之地做小倌。
　　幸亏师父救了他，师父见他聪颍，便收他做了关门弟子，因此，师父对他也算恩重如山。他跟着师父来到长风，认识了师姐。师姐是师父的独生女儿，小小年纪便出落得明丽无双，师父对她疼爱无比，掌上明珠似的捧着。

　　因为遭逢大变，他性子孤僻，不爱说话，进入长风门下十余年，他与师姐一直不远不近地相处着。师姐心高气傲，也没有对他表现过特别的情愫，他想如果没有武林大会那一战，师姐也许压根不会多注意他。她一向眼高心大，武林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她怎么会托付终身？

　　可是，偏偏有了那一战，当时，他并没有战胜施南杨的把握，只是想着师恩深重，不能让正当妙龄的师姐受那样的委屈。如果他输了，大不了一死，施南杨在众人面前露了脸，威名不损，也不会怎么记恨长风。如果他侥幸赢了，倒可以为师父解决一大难题。本来他可以不问师姐那句话来削施南杨的颜面，如花少女嫁一个半截老头，搁在谁身上乐意？但他看出了施南杨的破绽，他是盟主，出席武林大会的时候都带着象征盟主身份的金冠，那金冠辉煌，却失了灵巧，有时，甘愿让名利的负累比武功上有破绽更可怕。于是他剑走轻灵，攻敌是假，攻那金冠是真。
　　如果武林盟主连自己头顶金帽子都护不住，那他有什么脸面号令江湖，施南杨有了顾忌，落败也成了必然。

　　他没想到那一仗赢得了师姐的青眼，他也没想一个男子为了一个女子幸福舍命，任谁看来也是对那个女子情深意重。他只是觉得自己该为师姐出头，便出了。
　　回到长风后，师姐有意无意地向他靠近，他没有明确拒绝。如果师父想让他由弟子变成女婿，他也不怎么反感。尽管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他与师姐并不合衬，他自己性子冷，再配个拿着架子的师姐生活未必有什么趣味。

　　那夜，师姐约他到山后树林相会，他也去了。师姐高高抬着下巴看了他良久道：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还不去提亲呢？
　　后来他想，如果她温言相商，他也许就应了，但她骄傲的样子那一刻让他心生反感。因为身世，因为背负的恩情，他表面上淡然，骨子里却是敏感而自尊。他不喜欢她唯我独尊的模样，但因为她的身份，也不想过分地让她下不来台。他负着手淡淡地说：师姐命令，师弟无有不从。请师姐指教，我该什么时候提亲？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提亲才能讨师姐欢心呢？

　　只要不是傻瓜，就能听出他话里暗含的那么点讽刺的味道。师姐那里受得了这个，她压住怒气道：洛明楼，我定要嫁个比你强百倍的！他点头，很真挚地说：那我祝师姐心想事成。师姐气极，在他脸上甩了一掌后转向就走，他一言不发地受了，本不想再理她，但想到夜色已深，山中或有野兽出没，还是跟在她身后以防万一，两人就这样沉着脸一前一后地走出树林。

　　师姐很快答应了沧溟山庄的求婚，沧溟山庄在南氏兄弟的主持下，近年来势力大增，渐有独步武林之势，他想，她总算如愿了。这样挺好的。
　　那知三年后，她和离回到沧溟。他低估了她对他的执念。
　　老人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南少杰性子温和，对她疼爱有加，言听计从，但在她眼里却不怎么有吸引力，连带着行夫妻之事她都觉得索然。她心里总有一口气理不顺，以至于在一个深夜里，她不理丈夫一个人睡去，梦中却叫了声“师弟”，然后泪水顺着眼角就那样流了出来。
　　南少杰这才知道，妻子嫁给自己，一直不快活。他表面上温顺，其实极有主张。洛明楼一直未娶，江湖上也有传言说他恋慕师姐，既然他们两情相悦却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分开，那么自己又有何不能放手成全？一番长谈后，她离开沧溟又回到长风。

　　她想着，自己如此深情不悔，师弟就是块石头，也该捂化了。那时他已经接任长风掌门，他看得出来，师父也是想着自己女儿与他成了好事，那样既了了女儿的一番心事，而且爱女又能承欢膝下，那可是一举两得。师父隐约向他表达，他没有明确推脱，但态度并不热切。师父并没有逼他表态，他猜想师父一则不想以身份压他，再则也考虑女儿下堂妇的身份，不想过分热络招他反感。

　　按说他的命是师父给的，师父要求什么都当以身相报才对，可是总有那么点不甘心，想到以后和师姐生活在一起，过古井无波一样的日子，他甚至觉得有点生无可恋。
　　这日，他心中烦恼无法排遣，便想下山看看。他展开轻功漫无目的奔走，不知不觉来到离长风百余里的信州府。
　　到长风将近二十年的日子，他过得一板一眼，循规蹈矩，这时索性放纵一下自己，在信州府住了下来，游玩了三日。信州府街上人来人往，有笑的，有闹的，有行色匆匆的，千姿百态的人有千姿百态的人生，独他茫然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师父救了他，他便再以自己回报师父吗？
　　茫然归茫然，最终他还得回去，谁让老天给他安排了这样的命运呢？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天并没有薄待他，就在回去的路上，给了他一个惊喜。

　　有个浪荡子正在对一位妙龄姑娘动手动脚，他自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在该出脚的时候便一脚踹了过去。被救的那位姑娘转过脸来，没有他想象中的感激涕零，而是微带怒容，只是在看到他的一刹那，便变成目瞪口呆，然后眼中开出桃花千朵 ，再然后口水便顺着她的口角流了出来。
　　明明是很猥琐的表情，可是她做出来，却有说不出的动人，让人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太美了。
　　他这人原来不大懂得欣赏女人的美，师姐号称是武林第一美人，可她那种带着矜持与克制的笑容，看上去端庄无比，却没有生命力。后来他想，也许他这么多年活得太克已了，所以才向往那种恣意的美吧。

　　尽管他觉得那女孩率真可爱，但他怎么也不是一个随性的人，救了人后便继续自己的行程。
　　身后有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他知道她追了上来，竟然有一丝窃窃的欢喜，那咚咚的声音好象每一步都踏在他心上。
　　她在脸上掩了一方手帕，粉色的，衬得她本来就细腻一张小脸更加晶莹，她抬了抬水样的眸子，羞羞涩涩地说她方才失态是因为牙疼。
　　这蹩脚的理由！他按捺住就要爬上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经地道：那边有个医馆。然后作势抬腿欲行，她一急，便拉住他的衣袖，期期艾艾地他可曾婚配。
　　他该怎样回答她呢？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却偏又这般讨人喜欢，他不愿意让她抱有幻想，便使力想把衣袖从她手里抽出来。她差点被他的力道带倒，他终究不忍花朵似的女孩摔倒，抬手扶住了她，她却趁机又拽住他的衣袖，她望向他的眼神很真挚也很委屈，刚才眼中盛开的千朵桃花似乎在一刹那被雨打风吹去。

　　他又一次于心不忍，说了一句“不曾”，她笑了，繁花似海，凋零的春天突然又回到枝头，他不由得一怔，又赶紧定神。她的手却悄悄移到他腕上，细致光滑的触感，让他心头忍不住一颤。颤动之后却又有一点恼怒，他们才第一次见面啊，她对每一个长相周正的男子都这样轻浮吗？这样和那个登徒子有什么区别？他觉得很有必要给她一点教训。可她的脸皮却比他想象中的厚，她说她看上了谁，不用抢用脸就足够了。也许她说的是实情，但这个实情却让他不痛快，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别人不一样，他留下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他回到山里又按部就班地过起了日子，这次邂逅他只能把它当作云烟擦肩，他没想到他们会再相见，这次也是他错估了女人对情爱的执着。当他听到她的声音时，几乎失态，惊讶是有的，更多的却是欢喜，那欢喜是崭新的，不由自主的，就象深埋在地底的一颗种子，遇到春风后就会顺势破土而出。
　　她的装扮滑稽可笑，蓬乱着头发，衣上有几个明显人为的破洞，她说自己因为美貌而被人觊觎，他猜她很可能是胡诌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担心她吃亏没有。他也注意到师姐听到她夸口自己美貌时的表情，尽管她藏的很好，但他还是看出了嫉妒。于是他抢先一步，收了她做弟子，把她放在他身边，他才好照应她。

　　他知道她来长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他而已。但他还是从严要求她，让她从基本功扎扎实实开始练起，他是真的想把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免得她遇上好色之徒吃亏，但她想尽办法偷懒，而且时不时对他垂涎三尺，他好笑之余也有些恨铁不成钢，可他又不忍苛责她，顶多让她面面壁，思思过，可那丫头在思过的时候眼睛好是滴溜溜看他，她那里是在思过，分明在思他！
　　他很享受她对他的那些小心思，当他有一天发觉她对别人也流口水之后，顿时就不高兴起来。尽管后来他知道了她那是说烤杏酸的，但还是意难平。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们的未来，怎样让师父心平气和地接受事实，的确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

　　那天他演示武功出了一身汗，便打算沐浴。他退衣时还想，她身上为什么总是那么香，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披衣去看，只见一条蛇卧在院中间，他腿一颤，几乎吓破了胆。
　　他洛明楼不怕死，但他怕蛇。
　　他之所以成为孤儿，全是拜蛇所赐，他有时从恶梦中惊醒，便是梦见了父母全身发黑肿胀的情形。他强作镇静，沉声威胁要把蛇斩成两段，可他那时只觉得浑身无力，恐怕连剑都提不起来。
　　幸好那条蛇走了，他镇静了一番往屋里走，看见屋檐下垂下的蔷薇花枝，早起走的时候，他记得是开了四朵，他还记得花朵约略的位置，可就在枝条最纤细的地方，颤巍巍新缀着一朵最娇艳的花，那花随风轻摇，仿佛在向他讨好地笑。
　　他突然想起她的模样，温柔丛生，一时间恐惧尽去。

　　他接着沐浴，听到师姐尖叫声音的时候，他赶紧起身，可是他的筋骨好象也软起来，刚迈出一只脚便摔倒在地，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在师姐踢开他房门的同时，他看见那朵蔷薇从窗口飞了进来，在空中定了定，然后飞在他身上，挡住了让他最羞耻的部位。
　　当时真是情况百出，他刚想拉自己的衣服，鼻子中又闻到一股甜香，但那香味又很快散去。紧接着师父和师兄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他虽然中了迷香，但仗着内力深厚，并未昏迷，他清清楚楚看到那朵蔷薇变成了她，她覆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了身体的大部分。
　　他那时就明白了她不是凡人，但那又有什么要紧？

　　他与她一上一下那样的情形，让人着实尴尬。不过这样也好。他不是傻瓜，他思量一下就可知道事情的原委。如果不是她这个变数，被人瞧见他衣衫不着地与师姐待在一起，无论是什么缘故，他为了师姐的名声也非娶不可。师父与师姐大约也看出了他的心意，竟然拿出这种手段算计他，虽然无奈，却还是叫人齿寒。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顺水推舟地娶了她。为了不让师父感觉太刺眼，为了不再有什么变故，他提出三天后就成亲，婚礼也一切从简。
　　新婚之夜，她绞着双手，显得很无措，其实他也紧张，正式换了一个身份，总得适应适应，他调侃了她一句后板起脸，其实调侃完后他自己也吃惊，他居然有和人开玩笑的一天。他觉得不好意思，便再做回严师的模样。
　　他让她面壁思过，一来是避免她躺在身边心猿意马，再来是因为她的确有过可思，她那天变成一朵花替她挡身体的时候，明显犹豫了一下，当断不断，她就不怕他被别人看了去？此外，他还有一个不能启齿的原因，一年前他修习“玄元功”，那种功夫不能近女色，他得用几天时间把凝在丹田的那股气散去，如果这时洞房，一不小心落下个残疾，那就要终生痛苦了。

　　那几天的日子慢得要让他扳着指头数，他不是看不见她的落寞，可他想着他散功后给她一个措手不及的洞房，那她还不得欢喜死？
　　可是，命运总会出意外。就象他意外地遇到她，就象她意外地被南少峰捉住。南少峰诈他说下了毒，他是真的信了的，她不凡人，自保的本领是有的，她被捉一定是有原因的。南少峰给他出难题，让他在师姐与她中间选一个，一边是恩一边是情，也着实让他为难。她们身上的毒叫他有所顾忌，还有南少峰手中的那条蛇也让他觉得胆怯。他只好沉默着，可是她替他做出了决定，她嘴里说得轻松，可她在转头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凝在她眼中的泪水。他伤了她的心了吗？可终有一日，他会让她知道他有多爱她。

　　如今，他们终于完成了属于夫妇的那个仪式，他拥着她心满意足，他看到了她眼中又开出桃花千朵，刹那之间觉得他这些日受过的苦楚都得到了补偿。
　　她真是个小色鬼，洞房完了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占便宜，她的手在他臂上无意识的游走，却发现不是她想像中的光滑，似乎有什么伤口。
　　她一惊，急忙起身查看，一个一个，排在他的手臂上，好象是被什么毒虫啮过后留下的齿痕。
　　这是怎么回事？她急问。
　　怎么回事？他真有些不好意思说，他在她眼中是天神般的存在，他能坦然告诉南少峰原由，但他能告诉她他怕蛇吗？那样会不会有损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那天他任由南少峰带走她，一是以为她真的中了毒，二是他看到南少峰手中那条蛇。他要救回她，必须打败南少峰，可是如果他克服不了对蛇的畏惧，他是胜不了的。
　　她走后，他让师弟们捉了两条蛇，与它们朝夕相处，甚至任由它们咬啮，再运功逼毒，他以此种方式告诉自己，蛇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他不都挺过来了么？
　　伤口红肿时如烧灼般的疼痛，运功逼毒时身子打颤冷汗如雨，他想着她都撑了下来。
　　当时如果南少峰带走的是师姐，他恐怕没有勇气那样做。
　　他来沧溟拜会南少峰，两人自有一番争斗，斗得正酣时，南少峰发现了他臂上的伤，他不愿意讨这个便宜，便停了手，追问他受伤原由。几百招走下来，他对南少峰也佩服得紧，见他语气真挚，淡然一笑后大大方方告诉了他原因。南少峰竖起大拇指赞道：洛明楼，真汉子也。

　　不过，他更愿意在她面前做汉子。
　　她听了，心中欢喜，眼中又笑出千朵桃花来，软糯着嗓子撒着娇，仿佛不经意地躺成了一个娇媚的姿势。他正想顺势而为，可她却突然爬起来，她想起了一个顶重要的问题：哎，你让南少峰带走我，他长得那么俊，你就不怕我看上他？
　　在你眼中，他没有我俊。他带着十二分的自信说。
　　她撇嘴，他得意，他微笑着晃着头说：这点我放心得很，因为那天你见到他半丝口水都没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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