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听我解释

　　鬼使神差的，手指从袖笼里探了出来，戳了戳他的喉结。

　　不是假的… …

　　暗红墙角里“唰”地蹦出两只蚱蜢，盘在草丛里乱飞，像被草绑住了似的，翅膀窸窸搏动，猛一下撞到了墙面上，就四仰八叉翻着肚子掉到了湘宝绣鞋边上。

　　她尴尬无比，假装去看蚱蜢。

　　自己这不听使唤的手，做什么要自主主张去碰触人家，人家被净身没有小兄弟已经够可怜了，兴许是喉结长得早呢？这一戳不晓得会不会叫他多想，勾起他的伤心事来… …

　　小公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显然同湘宝想的不同，事实上他并不了解她的想法，眉心徐徐攒了起来，惑道：“做什么？”

　　“有、有蚊子！”湘宝急中生智，对着空气啪啪拍了两下，却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了身上的痛楚，忍不住咧着嘴小声嘶了嘶。

　　他面色霁和，说不清在想什么。向远处皇宫中轴线上的坤宁宫方向望了望，未几眸光才转向她，淡淡道：“我该走了，你好自为之。”

　　湘宝握了握手心的瓷瓶，重重点了点脑袋。

　　他前脚离开，她后脚就重新跪下了。把瓷瓶珍宝似的揣进怀里。人的善心是有限的，特别是在皇宫这样人吃人的地方，所以，能够遇上一个肯对你施与恩惠的人，这是福气。

　　另一边甬路尽头的角落里，六皇子的贴身太监小酒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怎么的？他们殿下鬼上身了还是？

　　他不停地腹诽，脖子够得老长去瞧那头跪着的小宫女什么模样，莫不是天仙儿一般的人物么？否则如何勾的殿下同她讲那许久的话，还把上年番邦进贡的整个宫里拢共只两瓶的活雪膏给了她，余下一瓶可在皇上的养心殿待着呢！殿下这是还闲自己风波不大，要搞事啊——

　　小酒子畅想到自己因此再遭到皇后惩罚的场景，抹了抹泪儿迎了上去，撞着胆子问道：“殿下，您适才是？”

　　他把扫把扔给他，面上不咸不淡，缓缓转着指尾的玉扳指说：“下月老太后千秋，你可扫听到什么？”

　　小酒子抱着扫把呵腰向前，脸上一肃，“殿下，奴才问过了，今年老太后那里意思是不大办… …”

　　皇上龙体不大康健，太后自然不愿意为生日宴花费心思，这是其一，再者，东宫太子才薨，宫里也不适合热闹，虽说明着没什么，毕竟太后的千秋，可细琢磨，这不是扎皇后的心么。

　　小酒子露出点笑模样，想逗殿下宽心，“可见太后还是偏着咱们娘娘的，便是淑妃那里再胡搅蛮缠仗着是太后娘家侄女和皇上的宠爱抬举大皇子，太后也不能罔顾祖宗规矩不是？”他挑起了大拇哥，“殿下安心，您是人中的领袖，鸟中的鸾凤，依着奴才看——”

　　他忽而瞥他一眼。

　　“奴才多嘴了！”小酒子浑身一凉，立时扇了自己俩嘴巴，抿嘴噤声了。

　　“母后那里如何，肯进药了么。”六皇子垂下眼皮，嗓音蒙蒙的，仿佛罩在雾里，“打哥哥走母后便一病不起，我又是这样惹她着恼。”

　　小酒子从小就在六皇子跟前伺候，长他几岁，是瞧着六皇子一步步走到现在的，知道他的心事。

　　原先太子在时，六皇子是匹脱缰的野马，皇后并不多加管束，目下却翻了天了，大皇子野心勃勃觊觎储君之位，殿下身为中宫嫡子，焉能置之度外？且太子的死事有蹊跷，这又是一桩扣死在心头的死结。

　　无论如何，他总是要想方设法令殿下高兴的，就说道：“娘娘近来大安了！只是念叨着殿下，等您这里处罚期过了就妥了，还有就是为您选妃的事，奴才听了几耳朵，皇后主子又张罗了几位小姐，许是您爱长得俏的，这回必不至于看也不看就撂开手… …”几位小姐的家世亦是不俗，届时挑上几个，对中宫是极大的助力。

　　说到选妃——

　　六皇子眉心拢了拢，须臾，他似接受了这桩事，面上无波道：“我无所谓，母后喜欢就好。”

　　殿下是这个态度？

　　小酒子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他又想起方才那跪在墙根下身体单薄的小宫女来，舔了舔唇，想问又不敢开口，硬生生压下了心头的疑问。

　　湘宝打了个喷嚏，用手在脸上呼了呼风，“怪了，大热天的，难道有人骂我... ...”

　　眼见着日头移到了正中间，她饥肠辘辘，到时间了，自己今天的罚算是结束了，里面应该把活都做完了吧？

　　她不喜欢刷马桶，前些日子那起人都欺负她是新来的，什么脏的臭的都丢给她，像今天这样因为罚跪没有做事，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湘宝跪得久了，走路不利索，艰难地跨进院门。

　　院里有棵大杨树，说是长了几百年了，枝叶繁茂，树荫郁郁，除了蝉儿多吵得慌，倒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宫女们才用完了午饭，正坐在树荫里打络子聊家常，有个年纪大的明年就要放出去配人了，说到高兴处，大家一齐笑起来，沉闷悲苦的宫廷生活总算有个盼头。

　　“你们瞧？”有人拿手指指湘宝，她们也不是非得针对她不可，不过是瞧着上边的意思，有样学样。

　　欢乐的氛围霎时间烟消云散，挨着湘宝最近的宫女阴阳怪气道：“吃白饭的不干活，现在又故意装模作样给谁看呐，你腿瘸了？我瞅你倒是想当跛子呢！”

　　另一个恶作剧心起，看她走道儿一歪一歪的模样实在好笑，抓起手头一只西瓜皮扔了过去。

　　本想扔她脚底的，没成想那么有准头，一下就奔脸上去了，“啪”的一声，把湘宝的脸都砸得往边上一偏——

　　众人怔了怔，片刻后放声哄笑起来。

　　湘宝吃痛撞到墙上，愣了愣，摸了下自己的脸。沾上了西瓜甜腻的汁水，黏黏的。

　　她确实招惹不起她们。

　　想了想，湘宝埋下脸去，忽略那些视线慢慢回到围房里。掀开桌上的罩子，怪道没有苍蝇围着飞，原来里面是空的，她们没有给她留饭… …

　　她木蹬蹬坐下来，看着窗外亮得发白的地面出神。

　　如果是别人，现在会怎么做？

　　想不出来… …

　　啧了声，湘宝起身去打水，粗粗净面后便仰倒在小床上，实在觉得很累，很辛苦。

　　忽然感觉到怀里那只小瓷瓶，她盘腿坐起来，对着光看了一会，这只瓶子无论怎么看都十分精致的样子，釉色好，画面生动，为什么一个年轻轻的太监能有这种东西？

　　她挠了挠发痒的额头伤处，小公公他… …是不是抱上了什么大腿？

　　再不就是偷的？

　　不不不，漂亮的人怎么会偷东西，他一定是生得极好，讨主子喜欢才得的赏赐，但是竟然送给了自己… …可见皇宫里还是有好人的。

　　湘宝突然振奋，明儿还能遇见小公公么？

　　假如和他打好关系，他的大腿能不能也借一点给她抱一抱？她是知恩图报的，日后倘或发达了，肯定不忘记他。

　　八喜突然偷偷摸摸进来了，塞了个干瘪的馒头在湘宝手里，蚊蝇似的道：“快吃吧…我给你留的，她们不知道，你要快些吃… …”

　　湘宝饿坏了，三两下就着水把馒头吃进肚子里，这才有了还阳的感觉，红着眼睛道：“太谢谢你了。”

　　人就是这样，就算觉得委屈心酸都能忍住不哭鼻子，可一旦有人安慰似的出现，心里的滋味别提了。

　　湘宝叹了口气，还有心思自嘲，“你仔细端详端详我，我脸上是不是写着个倒霉的‘霉’呢？”

　　八喜不识字，不过她认真看了看，话头一转道：“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我这里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千万别——”

　　“… …你会不会聊天啊… …”八喜搔了搔后脑勺，“我是想说，既然源头在墨玉姑姑那儿，你要是能去赔罪并且被她接受，兴许这事能揭过去？”

　　湘宝就知道八喜是这话，她不是没想过，可墨玉会答应吗？再说，自己连北五所都出不去，宫女不能擅自乱走，左腿发右腿杀，她惜命，学规矩时还是用了心的。

　　“我瞎了心了才去赔罪，我没罪… …！”她就算是个废物点心，也有自尊在。

　　八喜站了起来，枯着眉头看她，“你啊，现在是一根蜡烛两根烧，看着吧，不饿死也被整死，不是我说话直接，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儿。”她往外看，扭头道：“每年跳井挂房梁的人多着呢！我走了，被看见我可怜你，那咱得死一块儿，到时候一张席子不够两个人卷的！”

　　… …

　　湘宝又躺回去，脑海回荡着八喜的话，心里发慌，身上也热得难受，小衣像涂了浆糊一般粘在身上，快要不能呼吸。

　　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直到了下半夜才稍醒转，死鱼似的躺着，不多时又睡过去，脑袋里光怪陆离，做了好些梦。

　　等到寅时大家都起来了，她身子还是沉得很，知道自己可能是病了。

　　中暑吗？

　　生病的宫女会被挪走，到时候就真没有活路了，湘宝暗中掐自己一把，凭着毅力穿衣洗漱，也知道早饭没有自己的份，不想再受气挨打，就在蓝姑姑出现前挪到宫门外跪下了。

　　两顿没吃，又头晕，她蔫呆呆发着愣，倒把巴结小公公的事抛到了脑后。

　　小公公终究是出现了——

　　他低着脸面无表情从她身边扫过去，也不知会不会扫地，居然扫得乱七八糟，灰尘叶子东一点儿西一点儿… …

　　湘宝就觉得，他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实在是个奇迹。

　　他没和她说话，像不认识似的，湘宝要强，也不主动搭话，况且脑袋里混混沌沌提不起一点精力，慢慢就把身子椅上了墙壁。

　　六皇子今晨心情不佳，提着扫帚看了墙边的宫女一眼，嘴角微沉，“让开。”

　　她没有精神，瓮声瓮气道：“等等… …”抬袖擦了擦额头，整个人头重脚轻，模糊中看了他一眼，不期然却道：“你这么扫，不成的，就算有后台，也不能这么乱扫… …”

　　他冷着的脸忽然裂出一条缝，蹙起了眉，“胡言乱语。”

　　湘宝支起身体，是真病糊涂了，张口说：“我来这里时听说那位六皇子被罚在扫地处，小公公你见过他么？估摸着和你扫地扫得一样乱… …”顿了顿，好心地提醒他，“唔，你可别撞上去... ...听闻那个六皇子脾气古怪，什么人都不搭理的，三句话不到就上脸，可能还打人呢——”

　　湘宝的声音比蚊子叫还轻，但六皇子常年习武，耳力惊人，一字不落全进了耳里。

　　他面色骤然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幽幽启唇道：“背地议论皇子，这就是你学的规矩。”

　　她并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阴阳怪气，还想说话，整个人却被他轻易提溜了起来。

　　“你——”六皇子正待发作，湘宝却支撑不住了。

　　她脑袋一歪，就这样晕过去...软软陷入了他的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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